文／翁書璿

檢查

前陣子媽媽的右腳踝腫起來，她說不痛。我問：「是被蟲咬嗎？」她搖頭說：「應該不是，沒印象。」

我說：「帶你看個醫生？」她強硬回：「看什麼醫生，又不是不用錢。」這件事情就擱了兩天。

第三天從房間走到客廳，大哥說：「你等等帶媽看個醫生，她腳腫成這樣，一定是蜂窩性組織炎！」

大哥平日下班就窩在電視前、埋藏手機螢幕，只會管菜好不好吃，連媽媽生病，也假手弟弟，但我懶得跟他吵，急著把媽媽帶去醫院掛診。

醫生看了看腳，問：「有扭傷嗎？」媽媽一臉困惑說：「好像沒有。」「會痛嗎？」「這樣不會痛。」

醫生說：「不會痛幹麼還來呢？」媽媽就說：「這樣壓會痛。」說完她用大拇指往腳踝處按壓，醫生手湊到剛剛壓的位子：「這裡嗎？」「好像不是。」

媽媽這幾年詞語表達有些退化，我常鼓勵她多說一點，不然敘述一件事情老是把所有代稱都說是「這個」或「那個」，讓人聽得霧煞煞，於是像這種時候，我就在一旁補述。

我問：「這是蜂窩性組織炎嗎？」醫生笑了說：「不是，蜂窩性組織炎不是長這樣。」問診完，還是找不到媽媽為什麼腳腫。我問：「可能是什麼原因？」醫生說：「腎功能代謝不好。先抽血檢查，再來看報告好了？」

我說好，媽媽卻一路擔憂的樣子：「這樣要加多少錢？」忍住不當面斥責她，怎麼這時候還在想錢。唉。媽媽是苦過來的人，連看病也不捨得花錢。

檢查報告要等下個禮拜一才出來，等的時間我心情浮躁、多的時候帶點焦慮，擔心媽媽生病。國中的班導，就是這樣走的，對班導最後的印象，是去他家拜訪完，他堅持開車送我們一程，走到玄關穿鞋，他的腳腫得塞不進那雙布鞋。

這幾天睡前惶怕做惡夢，醒時又像踩不到地，熬過了幾天，下班後立刻帶媽媽回診，她藉故拖延，說：「現在腳不腫了，不用看了。」我說：「那怎麼行！」硬是拖她去回診。

到了醫院，她想省掛號費，和櫃台護士說只要拿報告。我拿到完全無法參透的數據，堅持要掛診。

診號很快就輪到我們了，醫生說：「腳還腫嗎？」媽媽搖頭。「你的腎功能沒有問題。」我和媽媽鬆了一口氣，醫生看了電腦螢幕，然後問：「要再開藥嗎？」

「不用。」我說。媽媽終於展露笑顏：「上次的藥還很多！」

其實媽媽這幾天也是害怕的，她不愛做身體檢查，因為鄉里間常流傳有人做完身體檢查，發現得了癌症，人就走了，這是倒果為因，怪是檢查的緣故。

走出醫院，媽媽第一句劈頭說：「這樣真好賺，掛號費一百八就沒了。」

她抱怨完，我回應她：「那是醫生的專業診斷，不是沒病就虧了，有病就賺到。」她聽完沒有再說什麼。

當天，我騎著摩托車，載媽媽回家的路上，想著：「真是太好了啊，媽媽的身體健康真是太好了啊……」竟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散步

跟媽媽散步，還沒抵達那座公園，她停了下來說：「明天又禮拜五了。」

日子這種東西說來奇怪，表面是周而復始，可是每一天都沒有回溯的希望。我笑了笑對她說：「是吧，很快吧。」不管時間在我們身上留下什麼，今天的夜晚都如此靜謐，我用手摳了臉，想要止癢，忘記那裡有一顆痘子，這麼想時已經來不及，指甲縫一絲血跡和汙垢混在一塊，紅的黑的。

「我都已經休息三個月了。」媽媽說，神色顯露淡淡的一絲焦慮，我無意捕捉到了。

「給你的錢還夠開嗎？」我問。

「夠，每個月還有剩。」

「要是不夠……我也沒辦法了。」我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長逗她笑，果然她真的笑了。

「時間過得真快，又要禮拜五了。」她重覆再說一次，倒像說給自己聽。

我看著遠方一棵樹，樹底下幾個國中生群聚在那，血氣方剛的樣子，幾叢樹影落在他們臉上，像暗喻著他們極欲隱藏的那一部分，誰都不能訴說的。

曾有一次在這座公園碰見幾個國小生撿地上的石頭砸小貓，我快步過去喝止他們，他們隨即放下手邊石頭的瞬間，我竟然從他們的臉上看見小貓驚恐失措的表情，那眼神似乎說：「我也會被傷害嗎？」

時間過得真快，又要禮拜五了。聽的人彷彿會稍稍鬆一口氣，可是加諸於日子的星期並不具任何意義，只是一種自我催眠，那種面臨萬物消逝的焦慮啊。

媽媽年紀大了，手臂不再豐腴變得小小的，走起路來微微左右搖曳，雙手平舉就像夢遊一樣，她的雙眼愈來愈柔和了，像被繪圖軟體修過頭的照片，解析度一點一點的縮小，容量小到好像不用一秒就能上傳到網路上。

前天半夜起床尿尿，看見客廳的燈還亮著，遂走過去看。我看見爸爸坐在那裡，異常清醒地，對著未開的黑色螢幕電視機，思索些什麼的樣子，我走過去不知何來的恐懼感籠罩，好幾年不再見過爸爸那樣，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眼神炯炯地像射出什麼火芒似的，我趕緊快步離開。

我沒有跟媽媽說這件事情，大概也不知道從何切入，這件事沒頭沒尾，我卻記得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