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車子駛進西園路，我貼著玻璃向外望，龍山寺浮在曬到起泡的隔熱窗紙上。光影穿射折返後，讓它更像傳說中沉入深海的亞特蘭提斯城，以極巨大真實卻也極輕盈虛幻的身姿壓進我的記憶裡。

送葬隊伍拖得悠遠深長，在擁擠的車陣裡萎頓成一條扭動蜿蜒的蛇，緩緩吐出蛇信，試圖向過路人送出哀傷的訊號。可是，過路人其實不在意，甚至並不走避。人們笑，人們淡漠，騎士們更紛紛搶在禮車前梭行，彷彿他們急著前往的地方，比死者將去的遠方更加美好。

城市裡的送葬隊，死者仍舊找不出生路，生者卻經常撞進死路。

我把視線轉回車裡，輕輕哼起一九六三年Skeeter Davis唱到大紅大紫的〈The End Of The World〉。為什麼太陽海浪鳥兒星星依然升起拍岸閃耀啁啾？他們不知道世界走到這裡已經是盡頭了嗎？為什麼我的世界末日，卻是所有人的日常呢？學會唱這首歌，是在小學的音樂課，這麼悲慘的歌究竟怎麼會出現在小學生的課本裡，已不可考，只記得我們邊唱邊嬉笑打鬧，並用拙劣的直笛顫音把世界末日吹得精神抖擻。

長大以後，鄉村女歌手Skeeter Davis已經死了好幾年，這首歌卻存活了下來，在電視電影裡以各種曲調復活多次，甚至在此刻突然對我產生意義，哼給躺在靈車裡愛人的阿公，也哼給自己。人生中的確有許多崩壞的時刻，走在人群裡，你會想搖晃著迎面而來陌生人的肩膀怒吼：你為什麼不在意！為什麼這些事對你沒有意義？可是，回想起來，國小音樂課堂裡把直笛吹得嗶嗶作響的小屁孩們，對這首歌的詮釋，才是真實透徹而清晰的吧。

城市裡的送葬隊，你的送葬進行曲，你的世界末日，永遠只與你自己有關。

隊伍被人群與紅燈截斷了好幾次，嗩吶妖妖嬈嬈的吹奏聲招來好幾記白眼，貼鄰西園路的公寓樓上掛出好幾個好奇的腦袋，使得短短五分鐘的路程走了近乎二十分鐘。死亡的現代化，簡短、方便、迅速，彷彿通往極樂世界的道路也能一併打通，終於使得這一支長長的送葬隊成為一種都市奇觀，一場憂傷的鬧劇。

車子轉出和平西路，愛人的阿公躺在黑頭靈車裡，讓長長的隊伍送他上高架橋。在橋的另一端，還有一團溫暖的火焰等著他，燒的是生者的心。

早晨陽光灑過橋頂，我只能送到這裡。一轉頭，發覺這個時候的城市，美得令人想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