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文選》熊十力與支那內學院派

肖平(廣東中山大學文學院教授) |2007.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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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熊十力與內學院派之間的論戰

劉子衡著《破新唯識論》

《新唯識論》(文言文本)的刊出,於學術界反響巨大,這是眾所周知的。與此同時,也在佛教界引起了軒然大波。以支那內學院為中心的佛教徒,紛紛起而予以駁斥。首先是內學院弟子劉衡如撰《破新唯識論》,並由歐陽竟無為之作序,刊載於《內學》第六輯上。歐陽竟無序曰:

三年之喪,不孝者仰而及,賢者附而就,此聖言量之所以需要也,方便之所以究竟也。心精飆舉,馳騁風雲,豈不呈快一時?而堤決垣逾,滔天靡極,遂使乳臭牖窺,惟非堯舜,薄湯武是事,大道絕徑,誰之咎歟?六十年來閱人多矣。愈聰明者愈逞才智,欲棄道遠。過尤不及,賢者昧之,而過之至於滅棄聖言量者惟子真為尤,衡如駁之甚是,應降心猛省以相從。割舌之誠澄明得定,執見之捨皆大涅槃,嗚呼子真,其尤在古人後哉!

《破新唯識論》分「徵宗、破計、釋難」三個主要部分,文章首先指出熊十力自稱《新唯識論》為創作的不當,因為他一邊標榜「吾宗」,一邊又說佛教「最上了義,諸佛冥證,吾亦印持,吾不能自乖于宗極」,其間的矛盾顯而易見。論者認為「業報不虛,佛所建立,既言不乖宗極,即應淨信無疑」,此言可謂命中要害。

破計分大都在於批駁熊十力對佛教思想的誤解,同時依佛教立場加以一一糾正。如針對《新唯識論》把佛教的部分教理說成一元而辯駁道:

然彼論端,首斥「世之為玄學者,構畫搏量,虛妄安立,如一元、二元、多元等論。以是馳騁戲論,至於沒齒而不知反」,今乃萬有皆資始乎一元,是忽不自知早墮入一元論中而他人是哀也。

釋難,是針對熊十力本人的問難。也可說是佛教徒對於異端者或叛逆者的呵斥,其言辭之過激,自可想見。總而言之,在論者看來,熊十力「自家不識佛旨,已不免墮莫大之過中矣。而又以莫大之過加諸世親,孽上造孽,誠所不解」,以及「熊君於唯識學幾于全無所曉」。並勸告說:

熊君誠能以十年著書之功,易為十年讀書,窮研舊學,倘得索其條貫,識其之歸,方了然於新義之所以不當立。

熊十力覆以《破〈破新唯識論〉》

針對劉衡如的《破新唯識論》,熊十力作《破破新唯識論》以應答。《破破新唯識論》仍依《破新唯識論》的章目,就其所問難的問題一一作了解答。對於破者的宗派觀,破破者反譏其為「入主出奴」,而其自身則「於此凜之久矣」。針對教理上的指責,破破者以破者根本沒有領會其意旨作回答:「乃閱破文,竟於吾書綱領旨趣全無所觸,遑論是非,而徒尋章摘句,撿取枝節,不深維義理得失,輕肆詆諆,此何與于徵宗事也。」實際上,對於破者來說,其目的無非是要熊十力表個態,即是否持有佛教信仰。而破破者則試圖繞開這一是非的問題,採取迂迴戰術,以避免與佛教作徹底的決裂。

緊接著,破破者展開了其自身的申辯,但其宗旨仍不外堅持護法等建立的種子為現界之本體為大錯特錯,並指責破者不能貫通古學:「論定古人之學,莫要於析其條理以觀其貫通,莫忌於籠統而著執。」

最後,破破者乃以「新論義幽而文簡,理博而辭約,讀者弱以粗心承之,必漠然一無所獲……況夫預存偏見,樂崇素守而深惡人之違已,兼鄙無聞而不信愚者有所得,則將冀其共投於真理之懷抱而欣合無間者,故必不可得之數矣」作結語。在熊十力看來,似乎沒有人能夠理解他的所謂創意。

事實上,自《新唯識論》刊出後,熊十力就必須面對兩方面的抉擇,其一,是否仍站在佛教或佛教徒的立場;其二,以宗教立場或以哲學立場為立論的出發點。而此時的熊十力,顯然還沒有在精神上做好這兩方面的準備。不過從後來的言論看,其由佛教徒轉向非佛教徒,由宗教立場轉向哲學立場的傾向,是在論戰中逐漸明朗的。

巨贊著〈評熊十力所著書〉

繼劉衡如《破新唯識論》後,內學院派的巨贊亦作〈評熊十力所著書〉來批評熊十力的觀點,針對熊十力思想發生發展歷程所做出的一次全面回顧和分析,試圖為世親、護法等唯識巨師辯護,從而批評熊十力的無知和狂妄。如開口便說:

夫所謂豪傑之士者,特立獨行,求真心切而已。感零落于芳菲,審旋施於二曜,如嬰瘡痛,欲罷不能,是求真也。等堯舜於←糠,儕如來於乞士,單刀直入,自作活計是獨行也。獨行者反其真,求真者,求真者成其獨。亙今亙古徹始徹終,誰復能沈酣于古人之糟粕哉?是以得其要則作聖作賢,不得其要亦流為魔外,魔與外非常徒之所能冀也。

當今之世,其能知此甘苦又為求真心之所驅,不得已而治學乃至著書,以遇見,厥惟熊子真先生,是為熊子真先生,是為其思想之大原。

歐陽竟無與熊十力的論戰

面對來自內學院弟子的輪番攻擊和責難,熊十力並未表現出絲毫的示弱。然而面對內學院導師歐陽竟無的批評,他還是有所忌諱。如在給歐陽竟無的信中替自己辯解說:「三性之說將依圓析成一片說去,一方是恒常,一方是生滅,反求諸心,無論如何總覺其不可通,非敢有立異之私心也。亦求其安於心而已。」對此,歐陽竟無的批評是嚴厲的:

此依凡夫妄心而批評神聖立教,不得已之悲。

釋迦一代設教,具有深意。五不可四,淆智於一。三不可二,撥依他于無,智如淆一。如不獨尊,趣歸無路。行果大亂,學何可為。依他既無,染于何托。無托何捨,無捨何取。一任流轉,而無還滅,教何所施。滅教禍世,無有窮極。(《內學雜著》,〈答熊子真書〉)

上述批評雖說嚴厲,但儼然是站在佛教徒立場進行的,而且是從師友相互共勉之角度出發的。歐陽竟無的回覆,不僅沒有使熊十力心悅誠服,而且隨著熊十力思想逐漸走向成熟,他不僅嚴拒內學院弟子的批評,而且對其師歐陽竟無的反駁,也趨向公開化,所謂「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正表達了他與內學院師徒作徹底決裂的決心。

歐陽竟無先後兩次致信回覆陳真如,其時在覆熊十力書後的兩年多。在此兩年時間內,內學院弟子與熊十力之間的辯論,仍在不斷進行著。對此,歐陽竟無似乎若無所知,或並未在意。直至接到陳真如的求助信函,看到陳真如「只破得十力掃教而不嫻教之愆,並不知其立宗而不成宗之繆」後,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故立即作了答覆。此書由陳真如轉示熊十力,後來又在相關人士間廣泛流通。歐陽竟無的這封信,並沒有與熊十力作你來我往式的辨難,而是在指出熊十力思想源出的基礎上,大力闡發了他自身對佛教的理解和信仰原則,即「佛之宗趣唯一是無餘涅槃」。他認為,熊十力「徒知佛門無住涅槃之數量,又錯讀孔書,遂乃附會支離,竊取雜揉孔佛之似,而僻執其一途」。因不瞭解佛祖立教之本,故「恐怖無餘涅槃,而大本大源於以斷絕」,從而把佛教通俗地理解為「自己分上事」。就錯讀孔書而云:

名德是無聲無臭,中是喜怒哀樂之未發,誠是體物之鬼魂,易是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此與無餘涅槃皆有關係。毛傳解天命即是天道,得經文之天之所以為天包立天之體用全義。宋儒乃有流行命令偏解,而十力泥之。

歐陽竟無的一番說教,並沒有打動熊十力的心。而且在言論上也逐漸大膽起來。如在回答周通旦提出的「今佛門居士多推尊宜黃大師說教文中,以龍樹般若之學是唯智學,無著世親法相之學是唯識學,分別最精,師意云何」一問時,曰:

大師此文作於衰暮時,似不必以為準。識者,虛妄分別之異名,論有明文。空宗如不辨清妄識,何能得智?有宗說明妄識,而畢竟歸於轉八識成四智,本與空宗同歸,何得說一唯識一唯智乎?夫言唯智自無佞,但恐聞者忽略照察妄識之功夫則為害不淺。言無著世親純是唯識,卻恐二公未服在。彼若只一直唯識去,而不知歸趣于智,則未免魔道矣。須知龍樹無著二家之學,不可以唯智、唯識對破為二途。唯識之論未嘗不歸於智,般若蕩一切執,豈其不解唯識乎?大師昔年亦嘗說空有同歸,其晚年之論尤不必為定論也。(《十力語要》卷三)

熊十力如此公開反駁歐陽竟無的學說,說明他此刻在心理上已經做好了與內學院派乃至佛教分道揚鑣的準備。(下)

本文節錄於《普門學報》第31期(隔周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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