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雅芬

「豆、豆、豆、豆……」櫸木與不銹鋼繾綣出一陣陣規律的聲響，自遠而近，漸漸在耳邊清晰、擴大了起來。一聲接著一聲，撞擊著這個尚在酣甜入夢的城市，切割出了黑夜與白晝。在一片朦朧的闃黑中，不必睜開眼，我就可以在無邊遼遠的靜寂裡，聽聲辨位。輕易的感知晃動的人影、移動的方向、流動的時間。一如過去三十年不變的日日與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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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總是衣著端整的。從有記憶開始，我就很少見到他真正開懷的大笑。即便是在最該鬆懈歡暢的時刻，穿過了喧騰的聲浪，我還是可以望見那雙嚴竣的眼，還有始終難以舒展的眉。

工業區的熟客們，總是喚父親「漢堡仔」。從開著那輛破舊的發財車，沿路擺攤與警察大叔們三不五時來場你追我跑的戲碼開始。各種荒誕的情節輪番上映，像一齣齣變了調的鬧劇，笑著回想起來都還有苦澀的滋味。

我總是看見父親低首斂眉，以九十度之姿彎著腰，恭謹的道歉、或是虔敬的道謝。無論是對振筆開單的警察、前來通風報信的學生們、相識數十載猶如一家親的熟客，或是挑三揀四、頤指氣使的「奧」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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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親長年奔波的勞碌、經濟上難以擺脫的困窘，一直像是場揮不去、打不散的夢魘，終日在我心底、眸間，帶著羞赧、難堪的色調盤旋繚繞著。

父親經常拿起一枚油亮的十元硬幣，笑著說：「妳知道嗎？這一枚又一枚小小的硬幣，是爸爸用一次又一次的鞠躬換來的。別小看它，它可是幫我們撐起了這一個家。」

「不要覺得委屈，想想人家為了我們這一個小小的三明治，等了這麼長的時間，排了那麼久的隊伍。真得要好好的感謝……」

「要謝謝所有給我們機會，願意大老遠跑來光顧的客人……」

所以，數十個年頭在春去秋來間悄然遠颺了。不再需要為了躲避警察的取締而鎮日心驚，不必再為了四處尋覓適合擺攤的地點而倉皇奔走。我可以感覺到，這些漸進的改變，一點一滴解凍了家裡積澱已久的不安。

但，擺放在餐車前的價目牌，即便在每個農曆年前都會以各式亮麗繽紛的新妍登場，牌面上的數字，卻極為頑固的不知變通。物價飛也似的波動、油電失序般的飆漲、工業區間歇性的停擺……這些鮮明熱烈的事件與這些詭異激昂的數值，彷彿與我們分處在兩個陌生的世界。父親自有他對生意、對老主顧堅定不移與細水長流的信念；忠誠固守著數十年前起步的原貌，不是對爬升五元、十元的抗拒，而是連調漲一元也沒得商量的強力護衛。

為什麼要這樣畏首畏尾的委屈求全？為什麼不能只求關照好自己的衣食溫飽？

青春正盛時，難以理解為何在這浩淼廣袤的天與地之間，不能像隻隱忍寒冬後蓄勢起飛的鷹，振翅，以一種昂揚的姿態直沖而上。我多麼想量出一種驕傲的角度，只要抬起頭便能仰望成天際間最美麗的弧線。而不是俯首，像是對這個世界乞求或討饒。

只是這樣的爭論在過去以及當時，從來不曾改變什麼。

父親仍舊是以一成不變的倔強，曲謹而謙恭的生活著。

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為了向這樣怯懦的角度宣戰，我把自己與生命中最親近的人，進行了一場馬拉松式的隔離。不再於每個夢與醒的交際，殷殷探尋著那個黧黑忙碌的身影；不再輕挽起那彎厚實的臂膀，踩踏著餘暉切切追問著今天賣了幾條土司和三明治；不再為了與那古意渾厚的嗓音相吟唱和而拿起樂譜彈奏《榕樹下》和《情人的黃襯衫》……

時光之流彷彿也在這場無聲的戰爭中靜默了。

無處可去，父親在沙發上獨坐的身影，有些沉重、有些落寞。映照的，其實比較貼近我心中難以排遣的寂寥和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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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急急追趕著什麼似的翻飛而逝，爺爺、奶奶相繼纏綿病榻。對於家人而言，又是苦悶不知何時可宣告終結的接力。

一向寡言的父親又愈加沉默了。協助餵食、翻身、復健、擦澡、如廁……埋首於照護工作，從來沒有絲毫遲疑、從來不曾假手他人。忙碌的工作與沉重的學業，讓我們在匆匆的光陰中，像是無法交集的平行線，可以深深凝望，卻無法再向彼此更靠近。獨自來來回回倉卒奔波於家中與醫院之間，上上下下一肩揹起虛弱但並不輕盈的身軀。樓梯間的狹窄空間裡，他是頂天立地、強悍如磐石的勇士，武裝起自己，整肅起情緒，穩固的、牢靠的踏出每一步。

禁不住，折彎了的腰，不斷自蒼白的髮際間滾落出斗大的汗滴。

在朦朧的、溫熱的視線裡，我突然覺得這樣的幅度像極了雨後那道綺麗的虹，在天邊標幟著人間幸福的落腳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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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又過了多久。終於，父親得以卸下了背上的重擔。客廳的沙發上又重新坐回了那個孤單的身影。他總是將自己隱身在無邊的黑暗中，重覆播放著一片又一片從古老的那個年代傳送而來的歌曲，襯著相思的氣味與瞇眼慈笑的彌勒佛相視而坐。

我無法解讀父親的思緒，無法去揣測該用什麼樣的心境好承受如此漫長的空虛。現在回頭看，也難以理解當時的自己，為何從來沒有想過為一個老來蕭索的心溫熱起一盞光明。（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