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志聰

下午三點多的陽光努力戳破了厚重雲層，屋內如拍戲打光般，瞬間燦爛明亮。因雨而悶了幾天的心情有發霉的跡象，於是丟下滑鼠與臉友，出門放風去了。

屋後的一期稻作已經長大，吐稻穗應該就在這幾天了；遠遠望去，微風中的稻浪像一張綠地毯，亮人目光，稻葉清香在空氣中展開分裂式，春日的氣息純粹而沉穩。阡陌縱橫的稻田狀如棋盤，而揮汗耕作的農人是移動的棋子，只是近年來農村老化嚴重，「棋子」大多已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家了。在狹窄的農路上遇到巡田水的阿伯，他今年七十多歲了，依然每天田頭田尾趴趴走，似乎不踩踩田地，聞聞土味，心裡就不踏實，像飯前的胃囊般空虛。

阿伯說這季紅豆的價格仍舊不理想，賣給盤商後扣除掉成本，好像沒賺到錢，形同做白工。他露出成排假牙苦笑，那是一種不服氣卻又無可奈何的神情。阿伯又以隔鄰的兩種蔬菜為例，盤商收購一斤苦瓜達到六、七十元，但南部比較晚熟，只有零星幾條勉強可以採收，因此價錢哄抬得再高也沒有用，因為看得到賺不到；另外高麗菜正值盛產期，長得既大顆又漂亮，然而身價卻是一落千丈，免費送人吃都不見得有人要。阿伯說有些人就是這麼奇怪，便宜又好吃的少人青睞，認為賤價如糞土的東西不值一吃；然而貴參參的反而令他們趨之若騖，搶破了頭也要買來吃吃看，反映出微妙的人性。

路過的農人也紛紛停下來加入抱怨的行列，就像找到疏解怨氣的出口似的，砲火隆隆，一時難歇。除此之外，聽說有關單位準備要在附近鑿水井，大量抽取地下水輸出到外地；一向認分耕種，不與人爭的父親也成了抗議群眾裡的一員，跟著拉白布條，激動喊口號，夜裡動輒睡不安眠，夢魘連連，深怕屆時地下水被抽光了，若逢乾旱期，那他栽植的農作物哪裡來的水灌溉呢？我猜想再過個幾年，這些老農夫更老後，沒了氣力執拗，心理也疲累了，而年輕一輩的盡往都市逐夢造巢，無暇顧及，水井終究會鑿，農田也許會一塊塊被買走，黃昏的炊煙變成放肆排放的黑煙，那麼農村可能就再也不是我們熟悉的農村了。

我默默走開了，非關趕時間或理念不同什麼的，只是不忍卒聽，不忍卒想，在這甜甜的春日午後。

往前走，有幾位婦人彎著腰在休耕的田裡採野菜。生命力旺盛飽滿的成片龍葵蓊蓊鬱鬱，蒼翠欲滴，像誘人的春光。婦人們陸續提著鼓鼓的一大袋或更多回家，因為春天的龍葵最細嫩也最好吃。我一時興起，向認識的阿嬸要了一只塑膠袋，就地摘採了起來。離我最近的阿桑說她兒子喜歡吃汆燙龍葵，即使天天吃也不覺得膩；到都市謀生後，吃到的機會便不多了。這次休連續假期，她準備多採一些，除了讓兒子飽足口腹之欲之外，也要給他帶些回北部，慰藉可能隨時會發作的鄉愁 。

我小時候也吃了不少野菜，以俗稱豬母菜的地瓜葉為主。母親有時在我中午的便當放上鳳梨豆瓣醬炒地瓜葉，而我總是不斷抗議，吃時遮遮掩掩，深怕被同學看到會笑我是豬。然而，儘管心中極度排斥，但吃在嘴裡的感覺卻大不相同，清清爽爽的極可口，彷彿咀嚼著美麗的春天。這幾年，地瓜葉搖身一變，成了一道大受歡迎的養生菜餚，不單大大方方進了餐廳，而且有供不應求之勢，真是三年一運，好壞照輪，如同人生，順遂與乖舛交相演繹。

採完了野菜已近黃昏，幾位外籍看護不約而同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老人，也是她們口中的阿公或阿嬤出來吹風散心。不良於行的老人們難得外出，心情雀躍，臉上線條格外寬鬆。石婆也出來了，她親切的喊我乳名，時空彷彿倒退二、三十年，我還是孩子，而她還年輕；我們聊起天來，有默契似的避開感傷的現況，反而回味起我偷採她家未成熟的水果，讓她大發雷霆，或是我為了找媽媽而走失了，所幸被她在隔壁村莊看到，而帶我回家的糗事。石婆對人生正值精華的時期記得特別清楚，或許也特別眷戀吧！

印尼籍看護聽不太懂閩南語，只能跟著我們笑，學著我們擠壓眉頭，偶爾拿出手機滑呀滑。我用國語夾雜著破英文跟她寒暄，輔以如猜謎般的比手畫腳。她說選擇隻身到陌生的國度當看護，唯一目的無非是希望能多賺些錢養家庭，鋪設未來的路，但如今看到阿嬤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她不禁跟著擔心起來，一老一少猶如親祖孫，似乎已不再只是雇主與勞工之間的單純關係而已。

暮色四合時，雲層又再度集結，雷電閃光的頻率愈來愈密集，感覺雨又要下了，行人也一個個倉皇消失在春日的農路上。然而，下一個午後，或許很多人與事又會變得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