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克全

這個過程反覆進行，直到那件器具完成為止。圍觀者當中，自己通常都是最後離開的一個，我儘可能留駐在那裡，好像那是我的職責。鐵片重新插入炭火，工作暫告一段落的時候，中年人父親偶爾轉過頭來睨我一眼，很奇怪的，我總是會乍浮起少許羞慚的心情，想趕緊走開。但即使人走開了，心裡還是惦記著他們，吃過午飯，下午再過去，有幾次，打鐵攤子已經收了，樹下空盪盪的，只剩下被潑在地上的水漬，生冷的鐵渣子，看著這些被丟棄物織成的殘景，心頭空盪盪的，說不出一點什麼感覺來。

上小學的時候，走經鎮上老街，有一間打鐵鋪子夾在許多店面和住家之間，平日很空寂，店前走過嘻笑無心的學童，誰會對這間又髒亂又陰暗的店鋪感到興趣呢？個子細瘦、頭也尖小的頭家通常單獨一個在操勞，少了幫手，捶打的叮噹聲清寂不少。他應該也要有個幫手才對，我心裡這樣暗想著。不久，我的想像竟然變成真，店內多了一個小鐵匠，我看了不禁啞然失笑，小鐵匠長得簡直跟店頭家一模一樣，只有大小比例不同而已，身子細瘦，頭尖小，好像打鐵鍛造的本領也過繼到遺傳學上面來了。打鐵的兒子總是「酷似」打鐵的父親，我不知道為什麼。同時覺得，這種「酷似」似乎隱藏著某種黑暗、令人感傷的成分，做兒子的本應該以酷似父親為榮啊！但是他們──前後兩對父子都是──在那火光、汗光的捶擊中，沉默著，完全不像有著高興或欣慰於這分榮耀的樣子。

在村子苦楝樹下，在街市鐵鋪前佇足觀看的當時的我，只是一個稚氣、無心的少年啊！不意卻經歷了一幕幕最深沉、險巘的人生哲學戲劇；只是，當年那一個無思無慮的少年，有多少心思能夠感應到這幕人生戲劇的叩啟呢？現在的我走在充滿喧囂的大道上，輕俏、沉悶，打在鐵砧上的鎚響，一聲聲擴大、蔓延，最後充塞了整個周遭空間，像是沒有止境的蒼穹，不動聲色地橫亙在頭頂。我隱隱感覺到，在那上方，也有一支無形的、巨大的鐵鎚伸下來，捶打著我們，捶打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