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場雨，一直在你身上。
你因而錯覺自己是一處盆地，一座等候被攻破的圍城。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卻沒有真的過去，彷彿沿著長長的山坡向下走，新的風景疊上舊的，舊的風景滲進新的，陌生的山路兩旁的綠總是那樣綠，總是那樣陌生重覆難以分辨。
唯有抬頭看，看見天空愈高，愈遠，你才知道自己，已是愈低。曾經熟悉的話語呼息，仍在遠方飄旋經過，你聽著一切聲音如此輕盈安靜彷彿只契合在心底。你只想一直目睹著那片飽饜著藍光的屏幕，寂曠，清遠，久久不願將視線收回路徑前方。
直到哪一步踉蹌，便笑了。
是那樣一部突然結束的戲劇。在那之前，你逐日逐日看著，身體關在房屋內，也停在電視機內──電視機內的世界可不並真正那樣小了──你不想像自己是男主角，不像大多數人那樣，你不真的需要──像大多數人那樣地渴那樣地望著所謂的──你只是，想像自己是眾人來去的，街上的潮溼空氣，一動也不動，坐在螢幕之前，卻其實己在螢幕之後，在劇中互相珍愛的人們穿過你身體，覺得溫暖光澤，哪個字滑入彼此眼底──一切也在你眼底了。
你知道，一切都會結束了。而那一場雨在更早，更早便已經下過。那時還是夏季，天空如此接近。
是那一場雨水洪荒，野汛而來，飽塞你渺小的視線以及聽覺。雨是河，是浪擊，清澈透明，卻迫你閉起眼睛。如果你是魚，是鳥，便可安然觀望，他是怎樣刺戟你一對透光的皮膜了。但你有薄薄一層眼瞼，使你得以保留那觀望與否的最終裁定。一道薄弱的介面是一道分水嶺，看見或不看見，暗示各自的往後方向。你只是一個人，天地的威嚴籠罩之下，更顯得技巧劣拙。
你像甲蟲搭上命運風吹離開，不去選怎樣的風景將要身陷其中。但在同時，你知道只須輕盈地──不須折斷自身任一部分──必須輕盈地調整觸鬚，微微偏轉翅膜，讓種子般的身體轉向一百八十度，而得以面對你黏附其中並藉之滑翔，流動的那層介面，另外一側，曾經你背對不見的那個半球。
你不禁想，另外一側，是否就有一直沒放棄過要親自目睹的光色。
未曾目睹的光色啊隨水波流，而朝陽穿越溪上濃蔭，點亮多少片漂葉的一瞬經過。那些是一只只甲蟲的小小翅膀，安靜地閤著，打開，金屬色，琉璃光，隨燈暈改換神情，是溪水的眼睛。多少跳閃聚散的夢境中，你仍在正追上他的面容，夢中的細碎腳步濺出泠泠流水聲響。
而一場午後驟雨，一如歡呼的箭鏃，觸及了肌膚，予你以溢血般的溫度和質感，你閉起眼，感覺他忽自腹側，忽自背側，乘大風來，抵達你如抵達一具緩緩，被埋伏的獵物。彷彿甜蜜的嗜欲，嗜欲的吻。啊一如戰爭他低語反覆，在你的身體表面暈染開來。
他自由地墜下，墜下於你全世界的黑暗之外。你閉起眼。
你睜開眼卻夢般地活回世界之中。耳中轟鳴，你聽見一切聲響如恍惚未聞，但車輛引擎貼身轟鳴而過，雨聲卻彷彿通過裂隙般，便一齊湧入耳膜。這感覺神祕，像陷落一場幻術。雨催眠，使意識斷層。他強調的同時抹除自己，拉下布幕，厚重繁複，隔開兩邊。
雨跌落盆地，淹蓋城中每個孔隙。撫平你每一道皺褶。
你知道，雨的故事只能在空中。當他跌落，就是結束了。
在習慣彼此散發的氣味之後，己經熟悉的形體彷彿不再固態，靈魂和視線好像憑藉著什麼，就穿過皮膚的屏障。有時候喜歡想像你們是雲，乘著各自的風吹，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忽然就一起匯聚到同個狹窄的空間。
最初你們的確是，可以容納各自帶來的所有水滴的。不就如虛空中高懸的浮雲，沒有固執不改的邊界，也沒了堅強的自我。就在那段彷彿一切消釋，光影迅變的高空裡──歲月不並真正那樣短了──只因為你希求再久一些，再高一些──但是載著你，以及他──你們各自的風吹，並不彼此相抵消，那只是命運獨自的流向。
而那年對流旺盛的夏天過後，你才突然明白，風不僅帶來雲，帶走雲。風同時流動，自土地朝向天頂。他穿過林野，穿過晨霧，葉表的霜，伏流以及下水道。風擬態，化為隱形大氣。他誘引，潛入黑夜，挾持騷動一切離開地表。
因而你睜開眼，看見自己，以及潔淨純白的彼此，有一片朗朗晝光為幕。
你才突然明白，不是命運的風吹使你們相遇，然後，離開，而是視線看向下方──命運使你們生成，因而沒有背離，你將留在原處。夏天還沒過去，你可以預期還有一場，接著一場的雨。像是一次又一次你會繼續等候。那時季節的溫度已是很高的了，盆地裡的城市風景，午前便在熱流中扭動模糊。午後，積雨雲轉瞬已在空中，如花綻放於盆地之上。
雨水，便這樣地墜落於身體了。沒帶傘的你們，沿著滑溜漫衍的人行道走向前方。就在那一刻，你知道，一切都會結束了。視線隱隱偏轉，命運斜斜錯開。因而他背影，愈來愈遠，如隆起的高雲。而隔著重重雨箭的簾幕，你目睹那愈來愈小的身體，仍是那樣脆弱地折射著你曾經熟稔的光采。他已不再回頭望你，等你追上。
夏雨滂沛，攀越不過一雙不透明的眼瞼，你卻更為明晰地看見未來的圖像，一滴一滴地，浮升，成形，具體。
最初，你以為啊，就如一場雨，暴烈溫柔，落入那一處渴望被填滿的，夏天，是的夏天的，高熱的盆地。但一場急雨總會過去的，尤其那年夏天的第一場雨，那時，還年輕的你們。
此刻也是。而日子不總是一天一天地落下，因為夏天的緣故。因為夏天尚未結束。你還會回去乾淨明亮的那處。一如雨水尚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