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我們在高速公路往南的車陣裡。如南方對候鳥的召喚，我知道這一天不只是陪妳回娘家，也是一趟回歸的旅程。妳的原始、本真都在陽光的照拂下逐漸舒展、釋放，而我也正向所有妳的過去與曾經緩緩靠近。被稻田環繞的低矮平房，是妳從小到大的家，但婚後，一年之中，妳卻大約只有五天住在這裡。猶記得當初決定結婚之前，妳領著我到妳母親墳前，慎重地將我介紹給她：「媽，我就要嫁給他了，請妳保佑我們。」看著妳雙眼緊閉，雙手合十，虔誠默禱，我確信後來在妳出閣當天，向父親跪別的時候，已經在無意間將過去的、部分的自己，遺留在那個充滿青草與泥土氣息的小鎮。

　新婚的第一日，妳便哭了，只因奶奶見妳退去嫁裳後，竟脂粉未施，毫無喜氣的打扮，言語中不經意流露了責備之意。妳躲到房裡暗自啜泣，如孩子般哭著說：「好想我媽，要是她在就好了，她會提醒我該注意什麼。」我被妳的眼淚搞得驚慌失措，回想昨日的婚禮，恍然如夢。此後，妳開始留意裝扮，不僅為討長輩歡心，也為免自己再生煩惱。我幾乎忘了妳來自農家，農忙時節總得戴著斗笠，用碎花布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一張臉只露出雙眼，在田裡辛勤地揮汗。我也幾乎忘了，妳在大學時代曾蓄著男孩般的短髮，身為籃球校隊的後衛，驃悍地在球場上馳騁。妳微笑著說，人總有階段性的變化，但我卻覺得在這輕描淡寫的背後，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艱難與掙扎。

　見妳自在而開心地和兄長、姐弟們聊天，我知道回娘家對妳而言不只是「回家」而已，而是可以暫時忘了自己是人媳、人妻、人母，與最初的自我合而為一。與妳牽著單車，一同在暮色的農村街道上晃蕩，妳指著一塊雜生蔓草，旁邊有一幢屋瓦傾圮的平房的土地，悠悠地說：「那是我最初的家，上幼稚園之前，我們一家七口，和爺爺、奶奶以及伯父一家，都住在三合院裡。」妳像走進時光隧道似的，仔細地告訴我那裡是廚房、那裡是廁所、那裡是臥室……「我還記得我們五個小孩，和爸媽擠在一個通鋪上睡覺。」妳的眼神望向一個已然沒有建物的角落，顯得有些空茫。突然，妳認出了左近的一位遠親，並熱情地與她攀談，見妳帶著笑聲，在對話中操著一長串帶著鄉音的台語，在暮靄之中，我彷彿真切地看見了那個生長於農村的妳。那是妳的本來面目，但於我卻宛如初次相識。

　走在回家的路上，妳又如往年般問我：「還習慣嗎？」老實說，雖然已結婚八年，但每年陪妳回娘家，我還是不習慣。我不習慣田間偶然飄來的豬糞味；不習慣茹素的我們，得與大魚大肉的其他人同桌共食；不習慣與務農的大小舅子的話不投機；不習慣與沉默的岳父相對無言的尷尬；不習慣陌生的親戚們在我身上打量的眼神……但今年，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從未刻意問妳：「嫁入我家習不習慣？」

　我只是看著妳和母親在廚房有說有笑，便以為妳怡然自得；看著妳在父親病重期間，與我一同勞心勞力，便以為妳甘之如飴；看著妳日復一日盯孩子功課、哄孩子睡覺，便以為妳無怨無尤、不疲不厭……我把妳的適應看得太理所當然，也把自己的不習慣說得太理直氣壯。如果愛包含割捨，妳似乎未及深思，就已把自己投入婚姻的洪爐中冶煉，而我卻還在一些枝微末節上斤斤計較，如一顆拒絕熔化的頑石。

　在父權社會體制下，女性必須比男性具備更多的勇氣與韌性，才能一步步邁向幸福之路。若夫妻真的如同比翼鳥，我想，我只是看見了眼前妳與我同行的狀態，而忽略了在並肩齊飛之前，妳其實擁有自己的軌道與航線。我不知道妳花了多少時間與心力，才在轉換至我的軌道與航線後，擁有安然、從容的感覺。我只想在陪妳回娘家的此刻，也試著偏離自己固著的角度，去領略在妳曾經飛行的高度上，所看到的視野與風景。

　「還習慣嗎？」妳的探問猶在耳際。我不再去關注這個問題，我只想專注而全心地與妳一起，在這一程向南方的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