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張作錦 聯合報顧問

國史館十月十二日舉行《沈昌煥日記——戰後第一年一九四六》新書發表會，並座談他的行誼，來紀念這位外交耆宿的百年誕辰。

這些年來，沈昌煥的名字常常與葉公超連在一起。葉在駐美大使任內，於一九六一年十月，因外蒙古加入聯合國案，忽奉召返國述職，即未再回任，從此自政壇消隱，且被長期禁足。外界驚詫不解之餘，乃有很多傳聞，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是沈昌煥向蔣介石總統打了葉公超的「小報告」。有無其事？迄無人證明，自應歸於道聽塗說。因葉是一才子型人物，在一九四九年政府遷台的風雨飄搖時期出任外交部長，突破艱難險阻，先後完成對日和約和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為台灣穩定局面，開展新頁。國人懷其德，傷其遇，不免對他有較多的同情。

根據資深外交人士周谷編著的《胡適、葉公超使美外交文件手稿》所述，葉公超觸忤老蔣總統，實始自蔣之連任問題。

蔣總統一九四八年在南京當選總統，一九五四年在台北當選連任，任期於一九六○年屆滿。依據憲法只能連任一次，不能再選。但在國家當時的情況下，就事論事，誰能取代他？而蔣也表示，「不容放棄領導反攻復國的責任」，但又說，「反對修改憲法」。既要繼續領導，又不修改憲法，這是兩難之局，台北方面一九五九年開始在臨時條款上想辦法。中華民國選總統是自己國家的內政，但也不能不注意國際觀瞻，尤其是當時所全力倚靠的美國。

外交部長黃少谷密函葉公超，請他探試美國的口風，葉經過探詢和研究，親筆函復，寫了十張信紙，約兩千字。要點如下：

一、美國上屆兩黨提名大會時均曾通過反對承認中共及繼續支持我政府之政綱。明年兩黨大會時，我自盼仍能通過類似之條文。屆時連任一事之影響程度如何，此時固不易判斷，但民主黨中必將有人以此為反對支持我政府理由之一者。屆時我在美國之地位，無論總統再連任與否，自將更趨艱難，而連任之事可能增加我困難之程度。

二、美國政要中友我人士如周以德、羅勃遜均以總統之言即為遵憲不連任之表示。羅謂倘能避免連任而仍能繼續領導，則最為理想。不過西方以尊重憲法為民主政治之基本條件，如再連任，其在美國以獨裁誣衊之者必將變本加厲。

三、此事無從採取法律或政治方式解決，判斷均難避免引起廣泛不良之批評，尤以若干對我素不友好之民主黨人士及所謂自由主義之知識分子為然。其攻擊出發點必將誣我總統為獨裁者，我憲政為偽飾。

葉公超臚陳上述意見，多為美國官方人士私下表示者，旨在供政府密參，應無他意。他為慎重計，親書此函，不假手幕僚，足見對此案之重視。黃少谷站在對美外交關係上，自會將葉函上呈蔣總統審閱。周谷認為，綜觀葉函全文，似未盡全力說服美國官方蔣在此時必須連任之政治理由。蔣閱葉函後至少會誤會葉在藉外人之口責備他。如函中提到「其攻擊出發點必將誣我總統為獨裁者，我憲政為偽飾。」這些話都很重，以蔣之性格，何能容忍下屬如此放言高論？周谷說，這是蔣、葉之間的政治誤會，「誤會一經形成，則很難冰釋，只等火山爆發，洪水決堤了」。

臣下如何侍君，君上如何納言，自古以來，不論在專制體制還是民主制度中，都是難事。難事無解，遂成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