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南方朔
資深評論家
近代西方政治哲學裡,「道歉學」已成了一個新的學術分枝。
我就讀過許多本著作。西方之所以會關切道歉的問題,乃是學者們發現,雖然近代有許多統治者和政治人物明明做錯了事應向人民道歉,但道歉之事卻為何如此稀少?因此,「道歉學」真正研究的其實是「道歉有什麼困難」之學。學者們發現,官愈大愈不會道歉。如果大官道歉,就等於承認自己無能愚蠢,而且道歉會有很大的風險,政敵可能會一路追打,就為了避免自承愚蠢和逃避風險,遂只好硬拗到底,就是不肯道歉!
因近代西方的道歉學,我就想到了中國古代已建立得很好的中國道歉學。古代中國最早談到道歉問題的是古典經籍《尚書‧湯誥》,書中指出商湯開國時發表文告曰:「其爾萬方百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書中又說我做錯了事,因為上帝會看得到,因此我不敢原諒自己。商湯是古代傑出的聖王,他知道人所做的,都會被「簡在上帝之心」,因此做錯事就要罪己,不可自赦,以這種真誠的心治國,才可長久。
商湯的這種態度,後來春秋戰國時代的宋莊公也效法,《左傳》第九卷裡,魯國大夫臧文仲遂表示:「禹湯罪己,其興也悖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他第一次把道歉的效用論講清楚,一個國家的領導人,若有責任心,事情沒做好或做錯,他只會怪罪自己,以這種態度治國,國勢當然會蒸蒸日上;如果反之,他只會怪罪別人而不知自責,國家當然搞不好,因此,道歉罪己是有大用的。
春秋戰國時,去古未遠,古風猶存。君主罪己的有宋莊公,當國家鬧小災,他會責怪自己的治國無能;除了君主之外,趙國的武宰相廉頗對文宰相藺相如不公道,廉頗這個老將軍也會負荊請罪。廉頗向藺相如道歉,他並沒有損失,反而贏得千古美名。這也顯示了,道歉雖然有風險,但適當的道歉卻也有極大的道德力量,可以打動人心,化解對立與怨恨。
我在年輕時,有一段時間把唐代陸贄的《翰苑集》當做重要的案頭書。陸贄被後人尊稱陸宣公,在唐代末期唐德宗時曾官拜中書侍郎平章事,相當於宰相的地位。他是個大忠臣大能臣,他對國家之事都非常有見地,因而成了宰相,後代的人認為他是「中國十大名相」之一。
唐代晚年,藩鎮割據,國破民窮,他當宰相時即力勸皇帝苦民之苦,當國家有難,他都幫皇帝代筆寫罪己詔,由於態度懇切,軍閥的驕兵悍將及平民百姓,讀了之後沒有不痛哭流涕的,因而促成了國家的團結,被叛軍攻下的首都遂能光復,唐朝也一度很有中興氣象。只是德宗皇帝是個可以共患難但不可以共安樂的皇帝,當情勢轉佳,他就開始重用小人,奢侈浪費,並將陸贄流放四川,加快了唐朝的淪亡。皇帝治國無能會下詔罪己,也成了絕響。
因此,統治者罪己罪人,乃是兩種境界,會向人民致歉罪己的人有責任感,他會自我要求,自我砥礪,這種人才可能治好一個國家。但這種人,現在早已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