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眾生與萬物，都是天地逆旅、百代光陰的過客。可是，萍水相逢或素昧平生的人，只要悄悄地舉起相機，往往就抓得住永恆的剎那。反倒是刻骨銘心的人或事，是「留不得」；而且「留得，也應無益」的。　　

唉！沒那麼傷感及嚴重啦！我只是想說明：為何三個騙子、兩位好人，我都沒拍照存證？其實是不能也，非不為也！因為被騙得暈頭轉向或感動得涕淚縱橫時，絕對不會想到照相機的。

話說被霹靂嬌娃罵愣頭愣腦（詳見首部曲），我深自反省，不得不承認她眼光獨到，所罵屬實。因此，暫時放棄獨自登山臨水的雅興，開始與人結伴同樂。

來自台南的李姓夫妻，擔任高階公務員，夫唱婦隨，模樣登對極了；再加上喜愛抬槓，一路上妙語如珠，是一等一的好遊伴。麗江、大理的高山大水中，我們短暫交會，相互取煖又互放光亮。

千山難礙一江奔的虎跳峽，是麗江之最，我們結伴僱車，一起去體會大自然的奇險雄偉。一路上，雖沒有「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的艱辛，但彎蜒陡峭的滇路也真夠顛的了。好在千山萬豁，盡是招友迎客的蒼松綠柏，讓我們心情大樂。

半路，和姓司機（納西族人好多都姓和）停車休息，遙指百丈深壑下的一彎山澗，說：「這是長江第一彎，虎跳峽分上虎跳、中虎跳、下虎跳，有十八處險灘。」 李先生接口：「這隻老虎跳來跳去，飛『岩』走壁，跟我家的一模一樣，兇險得很耶！」李太太瞪了他一眼。

司機又指著山坡下一間古寺，熱情可感地說：「可以下去瞧瞧，我慢慢等。不趕路，一點都不著急。」

於是，我們三人就沿階而下，天雨路滑，相扶相持、顫巍巍地來到寺前。一位帶髮修行的女師父迎了出來，一襲海青，一合掌，一唱佛號，又深深一拜揖，把我們的寒意都驅走了。

她笑咪咪地介紹：「這寺已有好幾百年的歷史，完全免費參觀。施主們請看：這是曾國藩布施的大輪轉，以生肖配合今天的時辰，右轉月數、再左轉日數，就能準確地占卜出吉凶。」

有字天書

李先生報出生肖，接著左轉右轉，轉出一張小小詩籤。夫妻倆皺著眉看，搖搖頭，遞給我。虧我還在大學教詩詞，竟然也被這箋有字天書打敗。

女師父領著我們到佛堂左側一間小小的廂房：「大師父在裡面修行，他發願為眾生抒困解惑、指點迷津，要安靜聆聽。至於布施，則隨緣隨喜，絕不勉強。」

一聽是大師父，我們心中凜然昇起一股敬意。進入廂房，檀香繚繞，我們塵慮盡消。桌前供養著一大盆綠滴滴的荷，幾朵紅蕖正含苞。魁梧的大師父端坐著，長得天方地圓，似乎隨時都可捻起荷花、輕輕一笑；眉毛黑而濃，眉下雙眼閃耀著銳利的聰慧。一身金黃袈裟，牆旁倚著禪杖。畫像中目蓮、玄奘的莊嚴法相，也不過如此。

我們不懂佛教禮儀，只有誠心向問。他一看籤詩，再細細端詳夫妻倆：「兩位施主面相大好，男主富貴，女主興旺，日月合璧，可喜可賀。」夫妻倆頓時眉開眼笑。

「但是，最近要稍稍提防小人作梗。」咦！我覺得怪怪的，好像被大師瞄了一下。遇過憨厚老兄之後，我凡事都小心為妙，所以剛剛力勸李先生不要碰大轉輪……莫非隔著一扇門，也難逃大師父的法眼。阿彌陀佛，我認罪！我認罪！

「不過小人作梗，也壞不了你的事。」沒錯！李先生還是轉了大轉輪。大師法力高強，小女子乖乖閃到一旁，再也不敢多嘴。

「施主一定是處在極高的位置，上面的人信任你、喜歡你；下面的人尊敬你、倚賴你。」李先生頷首微哂，笑容中盡是滿意。

「你們家庭和樂，理當男丁興旺。」

「沒錯！沒錯！我生了兩個兒子」換李太太眉飛色舞起來：「我先生他們家有三兄弟。」

「所以說女施主命中旺夫呀！」李太太更樂不可支了。

「你們夫妻有祖先的福廕，兩個兒子則受父親的實惠。」這話，深得李先生本心，他歎口氣說：「的確，若不是爹娘栽培，我那有今天？兩個孩子出國念書的錢，我早就替他們準備好了。」

「孩子自由發展，別有一番廣闊的天地。」大師再斷言。

「對！我從沒要求他們讀法律，現在一個搞經濟、一個學藝術，應該不會差到那裡去的！」談起兒子，李先生滿臉慈愛。

「你們夫妻屬甚麼生肖？哦！都屬馬，雙馬並耕，家和族興，大好！大好！」

「大師慈悲，感恩！感恩！」夫妻倆合掌致謝，彬彬有禮。

「依李先生的長相，我斷言，日後必是百歲高人。」

李先生答道：「我父親今年都九十幾了，按照遺傳學，或許有些可能，很多人都說我跟他是同一個模子印的。」聲音裡有藏不住的欣喜。

「不只這樣，」大師拿出一張陳舊的照片，照片裡又是一位很像目蓮或玄奘的高僧：「這是我恩師，今年法壽一百零八了，還在講經教徒，健步如飛。李先生你耳珠肥厚、額高眉長，尤其主老運的下巴，簡直跟我恩師一模一樣。」李太太拿起相片，比對著他丈夫，嗯！嗯！點頭如搗蒜。

「李太太，您別介意，你們雖然相差十二歲，妳大概有八十八左右的陽壽，但妳好命，李先生是百歲以上的高人，絕對來得及送妳最後一程。」

咦！ 李太太突然似笑非笑，表情有點不自然──希望我沒看錯。

「來！現在你們低下頭、閉起眼，雙手交疊，扶住這尊佛，先生手在下、太太合手在上；我雙手灌頂，為你們加持。」

我知道自己是閒雜人，在進行這莊嚴儀式時，要主動迴避。但退出室外，大師慈悲的聲音，仍字字清晰，悅我雙耳：「祈求佛尊，賜給臺灣來的李先生、 李太太，身體康健，無災無病，度一切苦厄。」

「祈求佛尊，讓臺灣來的李先生、李太太夫妻和睦、子孝孫賢，旅途平安，遠離小人，不受欺瞞。」再提小人，歐！我又有些敏感了。

「祈求佛尊，讓臺灣來的……」慈悲大師，喃喃祈福良久。咦！我們都沒說，大師怎斷得出我們是臺灣來的？真厲害呀！

扮豬吃老虎

儀式完畢，裡面的聲音突然變小，好像在密談些甚麼，我豎起雙耳，但聽不清楚。過一會兒， 李太太鐵青著臉，左手揣著他先生，右手拉著我，扭頭就走。帶髮修行的女師父跟了過來，默默地送我們上車。我眼角一瞥，正瞧見女師父偷偷對司機豎起食指，比了一個「1」的手勢。

我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時，李太太恨恨地說：「到後來，我就覺得苗頭不對！先前還被耍得團團轉。」

「有啥不對，妳就是不高興我是百歲高人，可以為妳送終？」 李先生本性不改，又抬起槓來了，只不過聲音比往常小了一些。

「好！李高人、李百歲！你說那裡有高僧會拿出禮金簿，強迫人當面奉獻的？」

「可是，他斷得那麼準，又說了那麼多好聽的話！」李先生真的是個好人。連我都覺得大師慈悲，捐點香油錢，沒甚麼好大驚小怪的。

「嘿！後來我才警覺到，表面上是他在看相斷命，事實上是他唏哩呼嚕地灌迷湯，我們一直被他哄著套話，又傻乎乎地主動招供。」看來李太太不只會飛『岩』走壁，還目光如炬呢！

「王小姐，你不知道，後來那位和尚翻開禮金簿，一整本幾乎都是寫「獻金人民幣999元」。他一再慫恿，說九是我們最吉詳的數字，連三九，可保我們富貴連連，長長久久。我說出來旅行，沒帶那麼多錢。他又說：那799元也可以，但是差一點了。我再強調沒帶那麼多錢，他竟然說那499、399也還行。但是臺灣來的，一向都捐999，叫我們別放棄好運道，旅途也才保得了平安無事。」李太太愈說愈氣了。

「我不是沒錢，是不喜歡被勒索的感覺。」對！我同意，這樣的吃相的確太難看。

「後來他乾脆不理我，轉向對我先生遊說個不停，嘿！要是錢在他身上，以他大剌剌又怕囉嗦的個性，一定掏九百九十九元給那個騙子。九百九十九元，臺幣四千塊耶！」

李先生訕訕地微笑，沒爭辯、也沒抬槓。莫非他也覺得受騙了？可見我離開之後，廂房裡面討價還價的攻防戰，何等的慘烈。

「那後來呢？妳捐了多少才脫身？」

李先生搶著說：「就只給一百塊人民幣。還說：『我們不敢貪心，兩個九就夠了，大師父若沒一塊錢，就不用找零了。』白白聽了人家那麼多好話，真是小氣巴啦的。」

嗯！我也同意李太太真小氣。但是，腦海突然閃過女師父對司機比的暗號「1」，忍不住瞄了運將一眼。他沒察覺，神色自若地說：「一百塊，我要開半天車呢！他講十來分鐘的話就有了，又不用花油錢，很好賺囉！但別難過，才一百塊，分一分也沒多少！」

跟誰分呀？我悚然心驚，忍不住再瞄他一眼。我們相扶下階梯時，他是不是就用手機通風報信了呀？

我問起那張打敗三個人的小小詩籤。哈！慈悲大師收回去了，且半句都沒解釋。

李先生說：「沒想到還沒到虎跳峽，就先給『扮豬吃老虎』了！」我們大笑。

緊接著，夫妻倆又拌起嘴來了：「慈悲大師不知道我是可憐的『妻管嚴』，身上一毛錢也沒有，拍錯『虎屁』了。要是他講我的老婆是百歲高人，她掏錢可快得很呢！」

「胡說！百歲高人只有你當得起，別人豈敢？只不過高人未必高明而已。好！以後都叫你『李高人』。」李太太可不是省油的燈，一棒就打回去。

「可以，可以，樂於接受。我，李高人、字百歲、號『累翁』。」

「歐陽修是『醉翁』，你幹嘛號『累翁』呢？」我問。

「唉！有這種齒尖舌利的老婆，又要活到百歲，焉能不累呀！」我們笑得打跌。

「累翁！累翁！」從麗江到大理，從大理到香港以至於回臺灣，一路上變成李先生響噹噹的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