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車站，才回到家
今年一如往常搭火車回花蓮過中秋，想到幾周前爸媽催促我趕緊回家看病領藥，我還有些不耐，最後受不了爸媽的叨念，只得匆匆來回一趟。那時還跟媽說現在回家了，中秋節就不回來囉，媽竟回我「也沒說中秋節一定要回來啊。但你總不能沒有藥吧。」想來是乖乖照顧好身體，才是媽真正掛心的事。
但中秋節怎能不回家。還要搭最快的太魯閣列車。想到媽總是睜著老眼昏花，盯緊電腦螢幕，在兩星期前早上六點開放訂票的第一時間幫我搶票，一面覺得不忍心，一面卻還是有被寵壞的快樂。平常周末票都難訂了，尤其是中秋連假，簡直就像登天，但我猜媽一定像天使一樣有雙翅膀。縱然萬分艱困，眼睛疲勞，她還是一班一班列車點進去看有沒有票，都沒票了，甚至還用了分段購票的絕招，花蓮到羅東，羅東到頭城，頭城到台北，耗時費心，只是要我有座位能坐，免去一些舟車勞累。我不愛訂票，到了車站直接上車便是，蹲在車門前也是另一番趣味，要她別再那麼累。媽不以為然，只是希望她的孩子有片刻的安適。
到了車站，才感覺回到了家。爸媽一如往常在車站外等我。只是聽媽說花蓮車站要重建了。從小時候和媽到車站接爸出差回家，到長大後輪到爸媽接自己回家，二十多年一成不變的車站，終於也要面對歲月的刀斧了。
我們一起跨越馬路，走到停車處，廣告版上貼著新站的宣傳和設計圖。我只覺得新站的設計真醜，甚至有些落後怪異的感覺。還是老的好。
總是回憶溫暖
這幾年來花蓮變了好多。比如說，中正路建了新圓環，拆除了許多古老的房舍，還包括了一家我們從前常去吃的素食店「吃自在」。其實「吃自在」好些年前就歇業了，但每回開車經過，還能看到店招牌，雖然不再打亮，總還是回憶溫暖。圓環幾個月大舉拆遷建造後完成了，我覺得莫名所以，看不出這個圓環的功能，覺得原來那樣就很好。但媽說，從她小時候就說要蓋圓環了，現在只是終於完成了約定。我想，如果圓環早四十年如期完成，我也只能覺得圓環好，一股懷舊之情才比較緩和下來。
比如說，我也還記得好多層樓的舊遠東，最興奮的是去坐觀光電梯，可以透過玻璃牆面，看腳下愈來愈小的花蓮燈火街景。到最高層的電玩世界玩，雖忘了玩些什麼，但整個童年的歡樂都和那邊脫不了關係。新遠東去年落成，我們全家四人一起去逛，大家都以為舊的好。可是媽也說，舊遠東那棟樓之前是飯店呢。原來我以為是舊的，也不免都曾經是新的。
在我上台北讀書之後的幾年間，有愈來愈多連鎖店出現在花蓮的街頭。全國連鎖的咖啡店，全國連鎖的飲料店美妝店……前陣子傳說誠品要來花蓮，將在東洋停車場的位置蓋起飯店書店一體的複合式營業大樓。我在台北最常到誠品消磨時光，卻私自地希望它別來花蓮。因為我更愛陪我長大的瓊林書苑，希望它也能陪我老去。但我也想起更早以前，花蓮最繁華的中正路上那間占地廣大的光南，二十年前是另一間千歲書坊，而那時的瓊林只是間遠東百貨隔壁的一間小小的書店。也就是在瓊林對面巷內擴張為一家四層樓綜合書店之後不久，千歲書坊也成為歷史。千歲，會不會也是更早以前的人們的記憶呢。
跨越時差的阻隔
不能固執希望一切如常，世界總是在變化。過去二十多年來，爸媽和我和妹妹總會一起過中秋節，雖然我們吃素，無肉可烤，但一家相聚總是快樂。但今年中秋，妹妹身在遙遠的美國，今年是不可能回來的了。東岸和台灣剛巧相隔十二小時，要同時看見同一顆月亮也沒有辦法。但是中秋節早上，我們用skype視訊聊天，我們三個人擠在電腦螢幕前，要和妹妹講話，但喬了好久，麥克風總是無法收音，電話卡也講到沒錢了，只能看妹妹隔著半個地球向我們擠眉弄眼作怪表情，卻還是親切彷彿身處一室。因為科技的關係，我們一家人還是在中秋節團圓了。
幾個星期前，媽還奇怪著，以前家裡都會收到五六盒月餅，怎麼今年沒有，中秋節兩三天前才終於到齊了，一如往常。除此之外，還有爸爸同事送的，媽媽已經畢業的學生送的，舅舅送的，數十顆柚子。媽媽告訴妹妹，「柚子那麼多，可以放到你下個月回來，月餅也先冷凍起來，等你回來解凍，這樣你也可以吃到今年的月餅。」我彷彿知道了，有些什麼可以跨越時差阻隔。
白天，和爸媽去了一趟太魯閣，我遲了許久才知道月前的那次颱風，竟然讓太魯閣受傷嚴重，好幾處山澗都有大量的土石崩塌。爸媽說上次來，路面都還被傾蓋了。我們一路往天祥開去，路邊的柵欄扭曲變形，想來是曾被石塊墜擊。路上覺得感嘆，這片貌似永恆的美麗風光，數天之內便能有如此劇變，那還有什麼是可以堅守不易的。到了天祥，陪著爸媽慢慢地走上祥德寺的階梯，身邊的人雖然是相同的，時間卻可以讓人腳步變快的同時也變緩。終於爬上寺前平台，四面依然絕壁如擁，嵐雲環繞，但是原本三十六尺，巍然佇立的地藏菩薩金身，卻被鐵皮浪板包圍起來，告示牌上寫著金身年久殘破，需要進行修補工程。我們也捐款資助重修菩薩金身，希望地藏菩薩能夠長住世間，繼續守護這座脆弱遷改的星球。
時光的縱深
夜裡，我們開車去了海邊，空曠的海邊沒什麼人影，只有太平洋的浪聲響亮。聽媽說起她小時候，和外婆自市區走路到北濱海邊，滿是烤肉的人潮，「那時的海灘好長好長，都是細沙，不像現在只剩消波塊。」正要離開時，車子竟然拋錨不動，在一番緊張之後，才終於連絡上道路救援車。等待時間，正巧出門時帶著已經切好的柚子和幾個月餅，三人就坐在海邊的石椅上分著吃，覺得也算是因禍得福，換來如此特別的經歷和時光。
終於，拖吊車駕駛自車中走了下來，竟被爸認出是幾年前在慕谷慕魚深山裡一次拋錨，駛到山中將車子和爸媽救回市區的同一人。一面之緣因為爸的善記而有了時光的縱深，在一片海潮聲中，我竟暗自感動，心中出生一分踏實。
中秋夜回家路上，我們沿路數算著在家門前的烤肉群聚，依爸的印象，大約只剩從前的二三成，或許與推廣健康和環保有關，烤肉造成空氣汙染，吃到烤焦的食物又危害健康易致癌，大家也因此降低了烤肉的意願了吧。就在我又要陷入懷念起家家戶戶熱鬧烤肉的舊時代之際，爸說話了，「從前中秋也根本沒有烤肉的習俗啊，只有柚子和月餅而已，和賞月。」
那周末本來有一颱風欲至，但竟在關鍵時刻轉向，朝北方遠去，才有些機會可以看到月亮。但不管看不看得見，中秋節總是要回家的。就如同願不願意，一切總是會變的。或許就像媽囑咐的「好好照顧身體啊」，如此才能更用情地等著，那些新的，總有一天變舊。大家要好好的活啊，久了，才有機會去發現，新的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