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 人間佛教散文-- 姐姐的喪禮 上

文/張耀仁 圖/葉湘鈺 |2012.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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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葉湘鈺

被救上來的時候,他的雙腳比童子軍繩還要白。原本的上衣和海灘褲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一條內褲──白色的內褲綻了線──露出胯下兩只黑色眼睛似的破洞,怯怯看望我們。

他的母親開始哭。在場的大人沉默的抓住我們,有幾個甚至當場搧了孩子巴掌。母親用力的從身後圈住我,伴隨旁人的南無阿彌陀佛,我發覺她的手抖得異常厲害,許是氣惱我險些被海龍王抓走吧──一群人相約在廢棄的海水浴場慶生,不知誰起鬨衝進海裡說要數浪頭,瞬間竟被冰冷的潮水吞沒!只看見模模糊糊凌空而過的一只風箏,以及岸上那隻狂奔的米格魯、流動的雲……腦海中,並沒有所謂「人生一幕幕流轉遞嬗」的念頭,唯獨不知所措與掙扎,心底盤算著待會回家該如何向母親解釋全身皆溼的理由──母親似乎也在哭。

母親真的在哭。可能出於同樣做母親的心情,看到孩子動也不動躺在那裡,細瘦的身子被海水褪去了一層顏色,更顯死亡的蒼白,死亡的皺摺勾著我們的腳,海水的鹹腥鑽入我們的鼻息,使我有好長一段時間總會在逼近海濱時,記起這一幕灰濛又清晰無比的畫面。「無采啊。」低低的哭泣中,有誰這麼嘆息著。海的暗綠色的眼睛與天空赤紅的面孔冷不防迫近我們,朝我們大喝一聲。直到離開前,母親未嘗鬆手,緊揪我的肩頭,約莫無法忘懷那不知從何辨識的像是戴了一副白色面具的,另一個孩子吧。

此時此刻,覆蓋著白布單的他只露出碩大而白的一雙腳底板,伴隨著落日逐漸成為一則單薄的影子,一具白色的驚嘆號。

他其實是個不太引人注意的同學,向來是令人忍不住吃驚「那天,他也在場嗎」的角色。安靜,害羞,說話的時候小小聲,寫起字來很慢很慢,一筆一畫仔仔細細的……儘管這麼沒有存在感,卻是家中的獨生子──他的母親繼續哭著,哭著哭著尖叫起來──此時此刻,他一如往常沉默,沉默於更神祕莊嚴的另一側,徒留我們淪為世俗之徒,被斥責著被告誡著:以後不准再靠近海!以後──或許,這正是他的抗議吧;或許,只是他一貫的寡言而已,卻讓我們一輩子都記住了那過於白皙的腳板,以及死去之後完全變了個人的樣子。

好瘦好寂寥的身影啊。

回想起來,那已是小學畢業前夕的事了。是我們之中許多人第一次目睹「真正的死亡」。所以,即使許多年後,同學會上依然有人提起:「是喔?他家後來搬去左營那一天……」「是喔?他母親跑來學校哭的那一天……」「是喔?他……欸,他長得像那個誰啊?」是喔。是喔。似乎時間與生活將我們刷洗成單向度之人,有著恍惚的表情,而言語如斯平板,但無論如何都難以形容那一年那一刻,死亡倏地一躍而成為我們眼前冰涼的觸感。迄今,依稀記得他母親癱坐在海邊顫抖的背影,呢喃說著:「媽媽今日煮了汝愛呷的炸雞啊!汝之前不是吵著要呷炸雞嗎?汝不是愛呷炸雞嗎?」

那是個炸雞還很新奇的時代,更遑論麥當勞這樣聽起來像是「莫擋路」的店名了。我一面哭著,一面想起中午吃飯時,他坐在角落很是羞赧的手足無措,手裡的便當盒只有一團白飯還有幾塊缺角的烏黑豆干。

死亡果然是殘酷而不由分說的,我當時這麼傷心的認為。

事實上,死亡早就來過了。死亡真的來過,它的腳步很輕,出其不意嚇我們一跳;死亡也走遠了,它的腳步很沉,把我們的眼淚都震了出來,令我們不可置信:怎麼會?為什麼?不至於──在那個燭光顫悠的大廳底,奶奶緊閉雙眼,一襲對襟棉襖像要把腳邊的夜色吸入似的,溼黑潑跳。溼黑的父親的眼瞳流露悲傷,使得父親看來像個童騃的孩子。那是我第一次目睹父親流淚,極為吃驚,畢竟那是父親從來沒有過的脆弱神情。尤其平時嚴肅的父親放盡所有力氣的,以一種近乎受傷野獸的乾嚎呼喊時,並不算寬敞的廳堂裡久久迴盪著那嘶啞的悲傷而不甘心的啜泣,反覆衝撞著我對父親的認知。

一直以來,父親在我的心目中就是個「冷冰冰」的人。這麼說並非他不近人情,而是他向來不太擅長流露內心的情感,總是皺眉打量事事物物,以不怎麼友善的口氣數落周遭的人,好似誰都欠他一個公道,對於家人更是不假辭色。大概如此,他才能維持作為一名父親的威嚴感吧。因而從我有印象以來,父親就是這麼強硬的面對著我們和這個世界。想起來,這或許與他出身貧苦有關吧。從小不知生父去向、與生母寄人籬下的父親,有好長一段時光是仰仗他人的臉色度日。他與奶奶撿拾廢紙箱、空瓶維生的那段日子,是奶奶一面縫補衣服,一面告訴我們的:「就連身上的裳也是從垃圾場撿返來的哩。」父親絕口不提這段往事,想必在他心中始終視此為不可告人的恥辱吧。也因此,對他來說,活著,並且如何活得更好,如何堅強更甚於堅強,遠比那些空洞的理想與口號來得至為重要。而關於死亡,在他的概念裡,那是死亡之後才有辦法思索的事。

所以,在那個鄉下老家三合院的廳堂裡,聽見父親放聲大哭的當下,渾然不覺那是會從他口中發出的聲音,只感到無以名狀的恐懼與悲傷。憂畏父親的哭泣是否意味著某事某物即將崩毀?憂傷躺在草蓆上的奶奶怎麼變得又瘦又小,宛若裹纏布巾的嬰兒?彷彿幾年之後被救上岸的那個男孩,一瞬間變成令人詫異的小小身影,唯獨腳板異常巨大,猶如海邊擱淺的海豚腹鰭,或者烏黑的木炭,成為那天黃昏裡最最深刻的記憶。我有些害怕的和姐姐拉著母親的裙襬,直到父親稍稍停止抽搐之後,這才被母親推上前。父親察覺我們站在身後,平靜的說著:「來,跟你阿媽說,『阮轉來看汝啊!』(待續)

得獎感言
怨憎會苦,愛別離苦,重看這篇散文,腦海裡突然冒出這樣的句子。但願有朝一日,我們都能得樂忘憂,得歡喜而記得慈悲。

評審意見
這是一篇探討死亡的作品。作者從幼時見到同伴意外死亡寫起,寫外婆過世,細膩的將死亡在他不同的年紀,與在他不同關係的人身上展露的力量呈現出來;作者文筆流暢,真情流露,同時也有很大的企圖心來經營這個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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