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平路

作家

我剛從南美洲旅行回來。繞過大半個地球，天涯行腳，吸引我的到底是什麼？

這一趟，到了智利的Isle Negra，在聶魯達故居前聽海時，我問自己，為什麼會來這遙遠的他方？期待重現詩人眼裡出現過的波光、海藻、岩岸，還是因為眺望著詩中的景物，因之更理解聶魯達文字的奧祕？

親身的旅程印證著文字經驗，或者，我太想要明白，太平洋的海浪怎麼被他寫成了詩？

智利的上一站，我去的是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城區，在小說家波赫士舊時流連的咖啡館坐著，想像他拄著盲人手杖，嘟嘟的手杖聲音，敲在迷宮一般的巷道，那一刻，我希望聽見什麼？

記憶千迴百折，讀過的書如迴盪的水紋，蘊含著當時的閱讀情緒。造訪作者曾經寫到過的地點，或是盼望自己也可以回溯過往的心境？

某一個奇妙的瞬間，不經意地，跟過去的自己打一個照面？

遠行回來之後，因為要跟一本與旅行有關的作品集寫篇導讀，彷彿印證自己關於旅行的感悟，讀到別的作家的文章，我心裡浮現的常也是時空交錯的瞬間。

作品集內廖玉蕙那篇《乘興而來，興盡而反》寫奮起湖，文中提及，「而印象最深刻的莫如點上燈籠、穿上木屐，喀拉、喀拉的在奮起湖的旅邸穿堂過巷」，我眼前浮起了昔日的光景，那一年，自己也曾經趿著一雙木屐，踏遍奮起湖的巷弄。那時候，喀拉、喀拉穿堂過巷的一刻，心裡在想著什麼？

本來以為忘了，以為已經遺忘了啊，經由作者的文字，勾連起的，竟是埋藏的記憶，而藉著文字，今昔疊影之際，映現的既是昔日的心境，很奇異地，彷彿也更認清楚當下的自己。

＊

文字常是誘引，將誘引我開始下一趟旅程。

下一趟，當我規畫島內的旅程，說不定，我會跟著這本旅行書的感覺走。

因為文字的牽引，我會去試試那本旅行書裡郝譽翔的私房路線？那是省道台六一線，沿濱海公路，再彎進一六八號公路，車行若趕上夕陽，藉由她的文字牽引，望見的是「金黃燦爛的光輝灑滿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水塘潟湖，朝向天際不斷地拓展瀰漫開來」，靠近東石，「卻已經先聞到空氣之中傳送著一陣陣的魚鮮腥氣，混合著鹹溼厚重的海風……」然後，我也這樣由著嗅覺帶路，將會記起劉克襄寫蚵仔包與蚵嗲的段落吧！雖說劉克襄自己承認不敢吃生蚵，因此，「只能無奈地藉由其他食材的包裝和轉換，接觸此一生鮮的海產。」但這「轉換」頗為成功，一字字讀下去，無比直覺地，想從路邊小店抓幾隻蚵嗲當午後的點心……。

旅程中處處是魔魅的力量。或者，一路漫行，已然忘記路之遠近，你走得靠近鹽田，抬眼看到了棲息著的黑面琵鷺。你便隨口念出丁威仁那首詠誦鹽田的詩作：

祕密的白色流沙像是／落單的言語

把天色浸染成一段／詩句，黑面琵鷺的腳底／鑲嵌著金黃色的波光

在脖頸的交錯間／牠們恍若知己／彼此相濡／以沫

藉由這些文字的牽引，我在旅程中虛實相生。所以，是為了印證作者的文字才踏上旅途？還是在旅途中，才有機會……細細體會作者文字的深意？

從智利、阿根廷以及島內長長短短的行腳，我一次次踏上旅程。或者，就為了那一瞬間……文字與風景在心頭的互相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