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一生挑了許多不同故事,拍成電影。像一隻沈默的老虎,當他蟄伏時,身邊的朋友一度以為他只是許許多多流連紐約、做著電影夢的無用藝術家。直至《臥虎藏龍》,沉睡的老虎醒了,他把一生的挫折、溫情、旁觀、澎湃、異鄉、懷舊、疏離、眷戀…全揮灑於他的電影中。於是,那麼久的等待,一個不可忽視的名字「李安」,終躍上全球,成了東方與西方電影世界沒有人可以忽視的名字。
關於「李安」的名字與他的外表,給人太多的錯覺。他太不出色了,他太安於「忠實」了,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儒生」;這些特質組合起來,如何成為一名傑出藝術家呢?但李安的出現打破「達利式」藝術家標榜的「狂妄」與「自戀」,他蹲得夠低,所以他的眼睛看世界、看人生、看宗教都夠廣夠透徹。
我未曾錯過李安任何一部片子,自從《斷背山》後,我已不只是李安的忠實觀眾,而是他的影迷。他對人性的徹悟,使任何故事在他手中,無論題材為東方的、西方的、古典的、現代的、科幻的、冒險的、性別的、親情的…最終故事只是一個殼,李安會透過老僧才擁有的靈魂,讓你走入主角的生命。瞬間,觀眾丟開了世間的成見、框架、枷鎖…,我們愛起了每個主角,跟著他歷經其實我們未曾經歷的旅程。
六年前《斷背山》使李安真正登上導演高峰。接著他從懷俄明的山脊回到上海灘拍了《色.戒》,四年後他又交出了印度小男孩「Life of Pi」的3D電影。李安沒有令我失望!奇幻3D技術中,我看到的不是炫技而是古老的智慧,為的是呈現未曾被汙染的海洋。這一個男孩純真的心靈,使他同時信仰印度教、天主教、回教。他熱愛每一個宗教啟發他的良善與真誠,因此電影裡李安變更了原著小說的情節,長在動物園家庭的小男孩一度想伸手和最殘暴也最謎眩的老虎作朋友。
李安的奇特之處在於他雖身為一名國際導演,他總把自己放得很低,無論成名前或成名後。當他第二部小成本電影《喜宴》於柏林影展得大獎時,害羞的李安上了台,耳根紅紅地,臉帶著溫柔怯怯的微笑;他沒有為了自己從小以來的挫折叫屈,也沒為可能的未來喊口號,在台上致詞時只淡淡說了一句:「我是一個沒用的人。」能把自己放得如此低,或許才是不失自信的人吧。他拍《臥虎藏龍》、《斷背山》或《少年Pi》…沒有成見、沒有跨文化的障礙,李安把自己先融化了,再掌握故事中永遠令人澎湃的人性詮釋。
此次《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主角小男孩Pi信奉「多神」受盡家人嘲諷;小男孩想與老虎當朋友的心願,則在一場父親以一隻山羊被老虎活吞的血淋淋教訓中終結。
然而上天最終在一場海難中,讓Pi失去他深愛的父親、母親、哥哥…,最終與他一度想交往的朋友老虎「理查」相守漂流大洋。老虎隨時想吞噬小男孩,但也因恐懼,使他忘卻、悲傷;他沒有絕望的權利。
世界上大概只有李安,會在這樣的故事結尾加入如此的旁白,「當你陷入危險時,你反而強壯;當你終於安全時,你反而虛弱」。
電影結尾小男孩漂過太平洋,墨西哥海灘上被救起。大海中與他最終成為朋友的老虎,一步躍上了沙灘。男孩期待老虎理查至少回頭看他一眼,他期望「理查」至少記得他這個朋友。男孩感激這個想要吞噬他的老虎,因為牠激發他的求生意志;可是「理查」最終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
當人們抱起小男孩時,他放聲大哭,哭的不是他終於獲救了,也不是那片海洋吞噬了他所有家人;而是老虎毫不留戀地躍入叢林。那一刻,他知道,這世間有些事永遠是殘酷的;有些事,是改變不了的。他心碎了,也被迫長大了。
專訪李安時,我問他:「你自己是不是就是那個男孩Pi?」他回答地很乾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