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很討厭成績單。

我一直覺得外公有特異功能，能在成績單寄發當日，從一堆如山高的信件中，準確地挑出我裝著成績單的信封，然後在炎炎夏日把我從冷氣房中叫出來，「順便」強迫我坐在一旁，看他緩慢地戴上老花眼鏡，念著我的成績單。我聽外公念一字、停兩字；念兩字、停一字，往往念完就得花上不少時間，遑論還得將我的分數再三比較，而後指導點評一番。

我當時總是不太耐煩，外公一字一句的朗讀聲，在夏日高溫的催化下，更讓我煩躁。每當這個時候，衣服脫落的線頭總能吸引我莫大的興趣，彷彿一輩子也沒看過如此新奇的玩意兒，使勁與它奮戰；又或者總將椅子搖得作響，測試它噪音的極限，是否能打斷那枯燥的朗誦聲。

外公看似毫不在意我的舉動，他只要我在一旁聽他念一字、停兩字；念兩字、停一字地念完成績單。而後我便會快速從外公手中抽走成績單，閃入冷氣房中，躲進我的小小世界。我那時一定沒看到，他老花眼鏡後，先前懸起的愉悅正在墜落，然後不重不輕地著地。

我沒看見的事情太多了。

我甚至天真地以為，人的衰老死亡，如同鳳凰浴火還能重生，如同秋葉凋零還能再有新芽。

最後一張成績單，外公並沒有靠他的超能力幫我挑出來。他的超能力可能在消毒水氣味瀰漫的地方，與那些細菌、病毒一同凋亡殆盡了。那天，我挨著外公，央求他再一字一句地念給我聽。他的聲音在吵雜的冷氣聲中飄得很輕很輕，飄到我心上時，卻壓得很重很重。

我才明白，外公不是鳳凰，也並非是秋葉。

外公的東西收拾得很乾淨，事情辦得快速俐落又果斷，連一點藕斷絲連的氣味也沒有。我坐在外公慣坐的位置上，看著家人一個個不曾停留又匆忙的背影，如此熟悉卻陌生無比。我想，只有在念成績單時，才是他最貼近我的時候。

桌上裝著成績單的信封愈疊愈高了，我更加討厭它了。因為我已無法再聽見外公念一字、停兩字；念兩字、停一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