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湖國家公園，占地三百平方公里，十六個湖泊連成一串，湖水從青綠到深藍、從淺藍到灰藍，隨著樹影、藻類和礦物質的濃度以及陽光的角度，隨時改變。瀑布和急流像台階似的，層層疊疊引水向下，千姿百態，集「水的風景」之大成。

它的地質是所謂「喀斯特地形」，也就是石灰岩，有洞穴與地下水系。有些石灰質含量高的湖，水色像剛加了明礬，灰藍色，死去的枝幹沉在水中，像木乃伊被保存起來，與岸邊活樹的倒影相互映照。

神袐更勝九寨溝

四川的九寨溝有類似的奇特景觀。只是九寨溝的湖邊闢成康莊大道，失去神袐氣氛；十六湖區則兩岸或是峭壁夾峙，或是密林圍繞，縱然遊客眾多，仍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

這樣的湖泊和洞穴，也讓我聯想到《哈利波特》第六集《混血王子》末尾，鄧不利多帶哈利去的那個神袐洞府。雖然是光天化日，想起沉沒在那洞中湖泊裡的殭屍軍團，忽然汗毛直豎。

當時我不知道，這湖區曾經有個別名，叫作「魔鬼的花園」。

不過，這別名的由來與殭屍無關，也不是形容「樹的木乃伊」，而說的是這湖區的歷史。

絕美湖景殺戮頻

原來這湖區從來就不是世外桃源。它位在東與西的交會點、南與北的孔道，被不同的族群你來我往爭奪占領。凱撒大帝的時代，它屬於羅馬帝國。六世紀起克羅埃人在此定居，克羅埃後來臣服於匈牙利，匈牙利又歸併入奧地利，它像個轉賣的婢女，變成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領土。

十五世紀末，奧地利與鄂圖曼土耳其爭戰，奧軍在十六湖區附近大敗，克羅埃貴族全數被殺。鄂圖曼退走後，湖區仍然是殺戮戰場，哈布斯堡王朝畫定此區為前線軍區，居住者有義務為奧地利作戰。於是克羅埃人紛紛逃亡，而其他的中歐部族，為逃避鄂圖曼的統治，卻遷移進來，填補了空缺，其中最大的一支，就是塞爾維亞人。

這片景色絕美、恍如仙境的地區，因此得了「魔鬼的花園」這樣陰森的別名。

一九九五年，獨立戰爭打了四年以後，克羅埃人使出代號「暴風雨行動」的殘酷手段，強制驅離居住湖區的塞爾維亞人，戰爭終於結束，可是地雷埋伏，房屋損毀。整理了十年，才重新對外開放。

獨立英雄變戰犯

它的美麗，歐洲人早有所聞，一旦開放，各國旅客立即湧入。去年的遊客人數突破百萬。台灣從去年起可以免簽證入境克羅埃西亞，也馬上成為主要客源之一。

主持「暴風雨行動」的戈托維納將軍，戰後卻被國際法庭以「戰犯」罪名起訴，指控他（以他代表克羅埃西亞政府）恐嚇、轟炸和謀殺湖區塞爾維亞平民。經過十七年的調查審問，去年宣布：戈托維納將軍判刑二十四年。

克羅埃西亞人覺得很委屈。首都最大報紙頭版全黑，只印著「HERO」（英雄）一個字。這說明了人民的心情。英雄或戰犯？烈士或恐怖分子？看你站在哪一邊，不是嗎？

以善意贏得自尊

不知情的我們驚歎美景，目眩神搖，沿著湖邊步道走。急流從腳下湍湍而去，瀑布在眼前洶洶墜落。灰藍透明的湖水裡，鱒魚成群，水草搖曳。嘈嘈中，森林靜謐如洪荒。

最大的一個湖，有電動船擺渡。那天我落了單，趕到一號碼頭時，班船剛好離岸。詢問另一艘船上的年輕人，下一班何時出發。帥哥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之後，招手叫我上他的船，他送我到不遠處的二號碼頭，已通知渡船在那裡等我，轉去多數客人要去的三號碼頭。

這船是免費的，年輕人的熱情和善意，應該是反映了這民族終於贏來的自尊，以及對國家公園的驕傲。

如此，戰爭才真的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