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們都知道下雨天別去游泳了。就像知道打雷時不要站在空曠郊外。前有奔牛勿揮動紅色批風，或是小時候在街旁看到別人焊接迸出火光飛花，爸媽總會扯著你衣角要你快走別看了不然會瞎掉。

有些禁止毫無根據。有些否定其實是負負得正的祈使句，我們都經歷過逆向行駛的少年時代，愈說不可以便愈是想要，逢牆便攀，無路才要去闖。拉起的警示線當跨欄，所有畫著叉叉的禁止符號都是參考用。我們第一句話總是問，為什麼？例如，為什麼下雨不能游泳呢？

一個直接理由是，落雷危險。身體親水後成為易導電體。但這樣說來，只要不是雷雨天就可以在水中游泳囉？但怎麼判定這一場雨是否會有落雷呢？一個最好的方式便是，只要有雨落下別游就行了。禁止以一種無條件捨去的方式存在。恰是這類全面性的否定最易招致反抗。我聽過另一個理由是關於雨水的來處，我們都知道重的沉澱輕的上升，那些我們揚棄的，諸如工業廢氣或是汙染浮懸粒子，皆積累在大氣某個高度層之上，正要讓雨水挾帶實踐它宿命的掉落。只有在下雨時的泳池裡，世界是顛倒的，所有上升的必將下落，於此匯合，雨天的游泳池通往大氣層，往更深處游，就能通向重金屬顆粒與化合物質殘留的氣態天空。

也許我們一輩子都沒思考過這些理由，反正就是，不能去做呀。雨天游泳既不健康又不適切，雖然很容易，只要踏進泳池就行了，卻不知道為什麼，這一生從來沒有經歷。

我倒有一次在雨中游泳的經歷，那時是夜和白日的交界，四周濛暗，連泳池燈也不開。水便是灰黑的，像大塊陳墨，天空線在更遠的地方亮成一條細線，每每想著下一次探頭時便已經越過去了，但總是不曾。又一次竄身，當臉再浮出水面，雨便就下了。齊眉朝四周延伸的池面像被針挑起時似勾引出一圈又一圈波紋，從水底下往上看，便會察覺，啊，原來真的存在「水平面」這種東西，它將世界清楚的分割開來，在那上頭，是雨，是沒有重量的大氣，在此之下，眾水沉默，呈現透明布丁凍或是洋菜膠那樣的整體，不受任何侵擾，持續維持一種液體般的固態，偏偏只有水面這一層，是霧白是花瓣上顏色淡到葉底的透明青，但落雨證實了它的存在，水面每一平方皆讓針挑似有了波紋與震盪。那是屬於水的一部分，卻又不隨之凝結，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我心頭想著的是，所以，這層水平面有多厚呢？池畔沒有刻度線不能以數據丈量，或想伸指比擬，卻發現身上所可以憑測者皆不夠精細無法定義其厚薄，連雙眼半浸在水中，睫毛纖長也未能垂探，眼皮上下之距也不能將其合攏，彷彿幻覺，又明確知道水平面是在的。它讓世界分開來。卻又給予他們形狀，使他們有成為自己的理由。

池邊有人喚我：「下雨天，好危險的，不要游了。」我便從水中立起身，相較於裸露於空氣接觸銀針般雨滴的身體，水底下反而比較溫暖。倒好像水平面上的身體是異物，而水底下的身體以一種已經被忘卻的姿態存在。我就這樣站在不停落下雨水的游泳池裡，忽然好惆悵的開了口，我問，欸，為什麼呢？為什麼下雨時候的池水，會這樣溫暖呢？

我已經忘記是誰在池邊喚我的了，他還會記得我嘛？或望著我立身遠方隱隱有雷光要落下的泳池裡，比賽誰先屈服了，誰要上來誰要下去。後來，每回想起那些遺憾的糟糕的小小事情，我都想起雨天的游泳池，不是因為危險，我知道很容易就能離開，但是，水平面到底有多厚呢？我到今天依然不知道。只知道很多事情就只是這樣，一下子就跨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