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那年，畢業典禮的前一天凌晨，突然接到阿澈打來的電話，要我立刻趕到他的外宿住處。

儘管被吵醒時心情不大痛快，更被他的話語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但衝著高中加大學總共將近七年的友誼，仍匆匆換了件衣服，在夜闌人靜的時刻，跨上摩托車，朝暗得發紫的天邊騎去。





「幹嘛不開燈？」我一面嘟囔，一面扳開牆壁上的開關，日光燈霎時照亮這個不算寬敞的房間。

也許因為大部分擺設都是偏暗的色系，即使開了燈，仍顯得幽闃。

迅速掃視房間一遍以後，視線集中在阿澈身上。他背倚著床板，屈起膝，坐在巧拼上，直視前方，不曉得正思索些什麼出了神，似乎連門開了我來了房裡的燈亮了也沒察覺；手機擱在他的大腿旁，大概是關了機，怪不得剛才我想回撥，追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時，竟直截轉入了語音信箱。

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撿起躺在巧拼上的手機，俐落推開滑蓋。闔上。再推開。又闔了上。就這樣反覆了好幾次。這是阿澈去年剛換的手機，和之前同樣是滑蓋式的。

我很喜歡阿澈這次換的手機型號，雖然不是最新的款式（我們都不喜歡花費無謂的金錢在手機上，因為在我們的認知中，手機只是單純作為傳訊的媒介，無須具備過多功能），但關闔手機蓋的那一瞬間，會發出極其細微輕巧的咬合聲，彷彿一切都那麼巧妙密合在一塊兒，沒有餘下絲毫縫隙。

開開闔闔把玩著他的手機，突然興起一股玩心，按下開機鍵，開機畫面結束後，進入了輸入密碼的介面。試了幾組密碼，想當然耳失敗了；指尖習慣性地敲了敲鍵盤，忽地靈光一閃，輸入自己手機的密碼。

幸好還是失敗了。

我推回手機蓋，不再嘗試，但仍在掌心裡持續翻動手機。

「和自己手機一樣的密碼也會按錯喔！」

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他終於像是剛睡醒般冒出了這麼一句話。

「什麼鬼。」

「幼稚鬼。」

我們和往常一樣無聊地鬥嘴。真是無聊斃了。

「喂，起來了。」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借力站了起來。

「這時候要去哪裡？」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在嘴裡煞住車。

阿澈提起塞在床頭和衣櫃間的吉他袋，倏地想起大三時，我們曾到學校圖書館借了一片DVD；電影裡頭的主角，只帶著一把吉他和一個吉他袋隨行，相當瀟灑。剛開始我們都很疑惑：為什麼他不將吉他放進吉他袋裡呢？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將吉他袋用來裝衣服。

阿澈揹起吉他袋的那一剎那，當初因著主角那灑脫不羈的舉動，在電腦螢幕前同時扭過頭，看見閃爍在彼此眼中的恍然大悟和激動喜悅的情緒的回憶，一瞬間全湧了上來。」

他抓起鑰匙圈，塞入口袋，從我面前匆促跑過時提醒道：「我的手機放你那裡，快點跟上來。」

緊接著是一連串咚咚咚咚、迴盪在樓梯間的腳步聲，沿著狹窄的通道彷彿變得愈來愈大聲，直往耳朵深處踏鑽。那時候，我無來由地思忖：阿澈吉他袋裡裝著的，究竟是什麼呢？





往上頭望去，窄巷裡的天空也是瘦瘦長長的，彷彿經過濃縮似的，色彩黯淡得像是快垮了下來；總錯覺若是不趕緊動一動身子，便會令人喘不過氣。當我胡亂想著跨上座椅時，阿澈早已發動了機車。引擎的聲響不僅撞擊著耳朵，甚至和全身骨骼產生共鳴般，使我的身體不禁微微發抖。前方的阿澈回過頭，挑釁似地咧開嘴笑著。

「笑屁喔，趕快戴上安全帽！」我朝前面大喊，戴上安全帽，不甘示弱地從尚未拉下保護罩的開口皺了皺眉頭。對於我的反擊，他誇張地笑出了聲音，笑聲在空無一人的巷弄裡徘徊，變得愈來愈稀薄，顯得格外寂寥，很快便被轟隆隆的引擎聲給蓋了過去。

上一次像這樣跟在他身後是什麼時候呢？

明明上禮拜才一起騎機車到市區吃飯，為什麼此刻卻湧升起這種矛盾的想法？我對自己無法清楚表述的想法感到困惑；也許這並非無端竄冒的奇想，而是有什麼我不應該忘掉、可卻忘掉了的事情。

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與阿澈之間的距離竟愈拉愈遠，趕緊加速追趕。

一直以來，我都跟在阿澈身後，無論目的地是何處，無論是為了什麼原因前往，我總是像這樣，時近時遠地跟在他身後；有時候我會這麼想，阿澈若是看見照後鏡裡的我愈來愈小，甚至下一秒即將消失不見，他會否放慢速度，或者轉向朝我騎來。

跟在阿澈身後久了，也曾心生想超越他的念頭，可當我真的有機會這麼做時（抑或我真的那麼做了），才恍然明白：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裡。

天色未明的道路上，就著阿澈機車照明的微光，只能隱隱約模稜出吉他袋的輪廓；倘若他不是將吉他裝進袋子，而是模仿那部電影裡主角的方式，也許便能看見木吉他光滑表面反射而出的光線。不過，有沒有可能袋子裡頭裝著的，根本不是吉他？我開始回憶自己是否曾聽過阿澈彈奏吉他，卻怎麼也無法專心思考，似是一旦專注於思索這件事，就會被前方的阿澈徹底甩開，如何也追不上。

曾以為永無止境的路途，在阿澈停下機車的那一剎那全被拆穿。

我逐漸放慢速度，好讓自己恰巧在阿澈身旁完全靜止。直到我關上引擎，他才將自己的引擎熄火；我們同時將安全帽脫了下來，壓入眼底的，是幾乎快和暗沉天空快連成一塊的灰色海洋，我們靜默凝望。

也許是被我們的眼神所召喚，天邊泌出了微光，將雲朵鑲出一道亮色邊框（阿澈曾說過，在海邊，天亮和天黑一樣，皆是轉瞬之事），很快地，陽光便會徹底灑落，點燃海面，召醒沉眠於底蘊無數顆閃爍的眼睛。

凝望這片逐漸復甦的海洋，那一瞬間，我全想了起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