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剛剛哭過,挨坐在用藍白帆布臨時搭建的棚架內。父親突然指著自己滿臉的鬍鬚,說:「我這個樣子好像也頗好看的。」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妻子,我的母親開口回應他:「你終於會開玩笑了。」
此時是早上六點多,天微微亮,整個家族的人都聚在這裡,司儀不時前來示意準備,今日爺爺要出殯。
大年初六晚間,在醫院待了近半年的爺爺永遠的闔上了眼睛,自那之後我就緊盯著父親。這名年逾六十歲的男子,失去了他一百歲的父親,如此漫長的父子牽繫,我擔心他內心是否會因此悄悄產生質變。
父親的兄弟姐妹之中,唯他擁有大學學歷。在務農為主的傳統家庭中,男丁總是寶貴的勞動力,而父親極其幸運,在兄姐的支持下,得以一路完成高中、大學的求學歷程。但也因此,讓他覺得自己虧欠了家人,於是在爺爺過世後,並非長子的他負起了喪葬事宜安排。
只是這一切並不平順,更年期曾出現憂鬱症狀的父親,很難一次處理諸多事務,再加上兄弟姐妹們求好心切,不免使他備感壓力。幾次看父親苦惱的樣子,甚至於煩躁拍桌,我與姐姐欲替他分擔部分事務,卻被他斷然拒絕。或許他想親自送自己的阿爸最後一程。然而,這更可能是他閃避悲傷的一種方式──讓自己處於忙碌的狀態之中,就不致使心情陷入低頻的片刻。
直到十分鐘前,在禮儀師的帶領下,完成入殮、封棺儀式。依照習俗,此時只有女眷才能哭,爺爺停棺的小屋內,伯叔姑姑一輩的家人團團圍住,我等孫輩在屋外跪著,只聽見屋內傳出姑姑們嚎哭的聲音,只有女兒們能哭,那兒子們該如何呢?我在想我的父親,我猜想他如何思念他的父親。
儀式告一段落,眾人到葬禮儀式的會場或坐或站,等待家祭與公祭開始。或許是方才悲傷的時刻讓父親的感性醒了過來,他想起了他身為人子之外,也為人夫、人父,於是走到家人身邊坐下,默默講起了他滿臉的鬍鬚。他曉得我們的情緒都很緊繃,他曉得我們與他一起經歷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