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少人承認,回憶錄其實是一本「私我的神話筆記」。凡是人老了,回顧一生,總像播放一部永無休止的影片,導演不得不從其中抽離、引用,甚至重拍、變奏。坦白說,愈是重要的歷史人物,撰寫回憶錄,就愈容易陷入上述的複雜遊戲。回憶者在不同的段落分別署下不同的名稱,有些片段是你願意承認的,有些細節是你不想公諸於世的,有些故事中人是不該得罪的,於是一部名人的回憶錄出版了,留下他交諸於人間的「神話」,而閱讀者在回憶錄的「架構」下,參與了一場「非人生」的遊戲筆記。
我常和朋友說,創造歷史的有兩種人,一個權力中人,一個撰寫歷史之人。前者亂搞,後者亂寫。李煥先生曾經待在蔣經國先生身邊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人們問他是否寫回憶錄,他直搖頭,告訴趙少康,「就因為我待在經國先生旁,才知道原來歷史大多是亂寫的。」
年鑑學派的祖師布勞克(Bloch)很早在他的《歷史方法論》中,擺明了告訴學生,「回憶錄」僅有二至三成左右的「可信度」,因為人會失憶,更因為人會作假。法國歷史學家布勞岱爾(Fernand Braudel)就乾脆從地中海沿岸的土地交易、風災、旱災記錄及貨物單據等研究十六世紀的歷史脈絡,他寧可信賴一名威尼斯商船船長的航行日記,也不願採信西班牙國王的回憶錄。
政治人物寫回憶錄,公認最傑出自屬邱吉爾。《二次大戰回憶錄》,讓他奪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寫到第六冊,一九五三年出版前,邱吉爾遇到了困難。當時邱吉爾已從在野又重任首相,回憶中的艾森豪將軍更同時選上了美國總統。於是邱吉爾向他的秘書坦白,「我必須刪除許多部分,尤其批評當年美國為了取悅蘇俄而放棄了他們占領的廣大歐洲區域,這會使美國人難堪的。」
邱吉爾寫《二次大戰回憶錄》,據考證,他有一個「秘密小圈子」,無論多忙每星期見一回,他不許秘書們帶打字機,那個年代可沒有嬌巧的SONY錄音機,於是「秘密小圈子」人人憑筆記,湊合成一篇篇回憶錄,經邱吉爾修改後出版。
權力人物判斷了一生的政治,最後也最重要的政治判斷便是該不該寫回憶錄,如果該,何時出版。
蔣宋美齡選擇不寫回憶錄,就是個聰明的決定。富貴繁華固有其嫉妒與批判者,但隨著時代浮雲,恐怕更成了一層又一層的神秘古堡。古堡中的女人,年華已老去,每年壽辰有些女子弟兵越海祝壽,也就夠了。
我在十三年前,曾由友人代寫一本半生回憶,《文茜半生緣》,作者夏珍倒有女巫的本事,她文筆燦爛,驚人的毅力有若邱吉爾,寫我的小事,居然也陸陸續續工作近一年;厚厚一本近四百多頁,不過出書的時候,我已從政壇核心退下,「半生緣」已成過氣政客的聊天筆記,慚愧之餘,只好將版稅全送給她。夏女巫寫宋楚瑜省長,寫一半凍省了,寫完了省長沒了,再出一本《中興新村記事》,乾脆連總統都落選了。至今閱讀夏珍代寫的數本名人傳記,名人的人生反而成了寫作過程的一部分,權力在夏珍的筆中,倒殘存成敘述故事的必要註腳。
最笨的偉人回憶者,首推我的好友施明德。凡偉人找人代寫傳記,尤其花心的偉人,首忌藉「色」代傳,找女友幫忙出「回憶」。施主席出獄後,沒頭沒腦找了作家女友寫了本《施明德前傳》,他的上半生被不忠實的記載,下半生卻被要求忠實的占有。你可以想像變心後施主席的下場,看著自己的「前傳」遺憾,望著可能的「後傳」,心驚膽跳。
曾被指涉兩岸領導密使的美國科學學會主席Jeremy J. Stone,他的回憶錄《Every Man Should Try》,提倡每個人都該試試回憶他的人生。一回和他吃飯時,他說:「人人都該寫回憶錄,這樣你才會擁有一部整體的人生。」的確人生片片段段,忘了或許算了,但有些事真該像珍珠般把它串起來,人生才真像一部完整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