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前，我到了荷蘭台夫特（Delft），在縱橫的運河水道之間，一扇扇掩著的門裡面，出身這個小城的畫家維梅爾，他油畫上那神祕的藍彩，藏著怎麼樣的祕密？從當年「東印度公司」經台灣運去的瓷器中，得了怎麼樣的靈感？

日前，我站在台南延平郡王祠裡。當年，沈葆禎輓鄭成功，其中一對句是「缺憾還諸天地」，這個「缺憾」，除了明朝的覆亡，除了指著過短的壽限，還可能隱指什麼缺憾？

而西洋人長於記事，一段關於荷治時代的描述之中：「這些意見不合，在團體中造成很大的騷動，帶來嚴重的傷害，幾乎沒有一個人可以倖免，沒有任何對策可以因應……。台灣評議會和法庭也停止會議。人與人之間不能互相容忍，人們之間的愛消失了，變成冰冷的石頭。」可以想見，當年在這個島上的拉鋸角力，神職人員與行政體系彼此傾軋，以及與「東印度公司」的利益產生推擠，原住民介乎其間，屢被稱作「難以駕馭的、野蠻的、心地不良的、懶惰和貪心的」西拉雅人，受到過怎麼樣的汙衊？

西方人、漢人以及屬於南島語系的原住民，在我們島上處處藏著謎語。寫作者的自負之處，正在於細心的耙梳，透過時光而人骨拼圖，等著謎底漸漸在文字中出現……。

就在那一段時間，當我正著迷於這段歷史，驚喜的發現，有志一同的是一位極具專業素養的醫生。

這謎題多麼引人入勝，醫生甚至用精神分析的角度，理解「開台聖王」，讓一向面目模糊的鄭成功，有機會從神几上走下來，變得立體而動人起來。鄭成功的苦悶是什麼？醫生甚至大膽假設，所謂「抓面而亡」的真相可能是自殘。問題是史書上習慣為尊者諱，才把鄭成功說成急病而死？疑點關連起來，成為這位醫師探討鄭成功內心世界的動力。

怕的正是你絲毫不好奇，事實上，我們的文化教材，因為要求內聖外王，以致於人們不敢好奇。這些歷史上的完人，一旦是完人，就泥塑木雕，成了廟前一具毫無表情的雕像。

道統的壓力之下，竟然只有藉著小說，還原人性的面貌。用同情的眼光細察，歷史人物才與我們一般人有了聯繫。怎麼樣的心理創傷之下，鄭成功幾度大開殺戒，生也何恩？殺之何咎？殺荷蘭人、殺原住民，幾乎殺了自己的兒子與妻子。「治軍嚴明，不擾百姓」的另一面，鄭成功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可不可以有軟弱的時候？可不可以有懊喪的時候？英雄志士，會不會也有卑下的情操？這是小說家的職責，也是小說家的特權，逼著看，逼近了看，鄭成功是個什麼樣的人。

而我本身，對這對鄭芝龍與鄭成功父子始終好奇，他們都是面對絕大的衝突，必須倫常乖違、掙扎脫困，試圖走出命運框限的人物。在小說《東方之東》中，我用很長的篇幅寫鄭芝龍，試圖擬想他宏廣的視野。想著鄭芝龍望向海洋，望著波濤的變化莫測，當他精於盤算自己的前程，或者也得以預見我們這個島未來坎坷的命運……。

有趣的亦是，當我在另一篇文章裡寫著「鄭芝龍與鄭成功父子身上，透著顛覆與叛逆的鋒芒，象徵意義上，兩人都是封神榜裡的哪吒。」而無獨有偶，這位醫師正在試圖提出大膽假設，「三太子」的信仰是鄭成功引進台灣的。鄭成功為什麼特別尊崇「三太子」，是不是有一層自我投射的心理因素？

陳耀昌醫師的新書即將面世，反映大航海時代壯闊的一頁歷史，特為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