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寫到閒話可會讓人喪命，如此看來，「閒話」其實不「閒」。唯其「不閒」，所以歷史上和現實中，就有人用了它，來做鬥爭的武器。

這似乎匪夷所思，然而卻是事實，且有道理。

首先我們得弄清楚，中國歷史上的鬥爭，基本上是窩裡鬥。既云「窩裡鬥」，當然也就是朝廷內、家族內、圈子內、自家人鬥自家人的內部鬥爭。這就不能「公開化」。

一旦公開化，不但會「家醜外揚」，讓外人看了「笑話」，鑽了「空子」，而且自己臉上也不好看。再說，自家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總不能公開翻臉吧？見了面，總得「皮笑肉不笑」吧？有什麼看法、意見，總不能「當面鑼對面鼓」地直說吧？所以，無論心裡面如何地咬牙切齒，暗地裡如何弄拳踢腳，表面上的「安定團結」還得維持，故而不能公開「鼓噪」，只能背後「嘀咕」，則「輿論」也就變成了「閒話」。

其次，這種鬥爭，不但不能「公開化」，而且也不能「激烈化」。不到萬不得已，一般不能大打出手、刀兵相見。閒話這玩意，又閒又不閒，「提起來千斤，放下去四兩」，用來做武器，最為合適。

再說，既然是「內部鬥爭」，則其勝敗的最終裁決者，也在內部。倘若採取其他手段，可能會引起「自家人」的反感；而閒話卻是人人愛說，個個愛聽的。運用「閒話」做武器，就容易被大家所接受，所容許，也就能夠保證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即使露了馬腳，被人發現了，也不要緊。不就是說閒話嗎？難道你沒說過？自然說過的。那麼，你能說閒話，我不能說？何況，我說了你，你也說了我，兩下裡也就「扯平」，你還鬧什麼鬧？

第三，中國歷來缺少民主程序和輿論監督，什麼事都是「頭家」說了算。在國內是皇帝說了算，在家內是父親說了算，在家族、行幫、門派內部是族長、幫主、師父們說了算。

制度既為「一言堂」，則這些「君父」們要體察「下情」，就只好去聽閒話。因為暗中的舉報有告密的嫌疑，公開的批評又好像是在向「君父」們的權威挑戰，只有不動聲色地倒些「閒話」，把足以致人於死地的輿論「閒閒」地娓娓道來，才既能「驚動聖聽」，又確保自身無虞，真正收到「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效果。

何況「君父」們也是人，也愛聽閒話。對於他們來說，聽閒話的好處甚多。「言者無心，聞者有意」，沒準還能從閒言碎語中聽出點什麼名堂來。聽出來以後，想當真的，可以追究，因為「無風不起浪」；而不想當真的，也無妨一笑了之，因為原本不過街談巷議。同樣，對那些倒閒話的人，想整治查辦，可以說他「別有用心」；反之，想包庇縱容，也可以說他「有口無心」。

反正是不是閒話，是故意誹謗還是隨便亂說，從來就沒有一個客觀科學的標準，全憑握有生殺予奪之權者一句話。

這就靈活、便當。所以，歷代王朝，都有指派詩官特為采風（搜集民歌民謠），指派稗官蒐集「街談巷語，道聽塗說」的事，或規定言官（監察部門的官吏）可以「聞風奏事」。

民歌民謠也好，道聽塗說也好，都是平民百姓「背著」皇上說的「閒話」，比如漢時的「舉秀才，不識書，舉孝廉，父別居」之類。有的還直接罵到皇帝頭上。比如明朝嘉靖愛抄家，民謠就說「嘉靖嘉靖，家家乾淨。」

這類閒話，歷朝歷代都有，今日時下當然也不少。除了稍早流行的「十億人民九億侃，還有一億在發展」和「十億人民九億搓，還有一億在琢磨」外；另有「十億人民九億商，還有一億在開張」、「十億人民九億例，還有一億在思考」，以及「十億人民九億賭，還有一億在跳舞。」有趣又諷刺吧！

以上這些民謠都反映了社情民意，有的還反映了時代的變化，如從「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到「學會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就是。所以，「王者」認為可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當然要派人去蒐集整理。

不過「聞風奏事」這規矩，就不大好講。所謂「聞風奏事」，既無論聽到什麼閒言碎語，哪怕只是「捕風捉影」，均可直接報告皇帝，而不必核實，也不受「反坐」的處分。說句不好聽的話，這就簡直是在公開鼓勵「倒閒話」，也最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