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大嶼山

好像沒有特定的原因，然而我還是來到了這裡。這是典型的港島夏日午後，有豔陽藍天以及微微的清風。

這一路是曲折的。我從九龍市區搭地鐵到東涌，原本計畫乘纜車上山，可以從車底的透明玻璃俯瞰整座城市。沒想到纜車暫停營運，只好改搭巴士。巴士搖搖晃晃，行駛了大約四十分鐘才抵達昂坪總站。下車後步行大約十幾分鐘，便來到了天壇大佛腳下。

大佛位於寶蓮寺旁，高三十四公尺，重二二○公噸，為全球最大的青銅坐佛。拾級而上，二百八十六級石階令我氣喘吁吁，汗水濕透衣衫。仰望著端坐的大佛，寶相莊嚴，有隋唐盛世氣象。祂彷彿可以明瞭世間一切的悲歡聚散，因緣的生滅。迎風遠眺，南中國海的景致盡在眼底。我與高中同班同學各自默默站立，領略當下的靜好，天風與海色都將收納在我們的記憶中。電影《無間道3：終極無間》即在此處取景，劇中的曾志偉與陳道明便在天壇大佛前，進行一項最龐大的走私密謀。在最神聖的空間，進行最齷齪的計畫，或許是導演精心設計過的。種種心機計算來到這裡，不免要顯得蠢笨了。

高中同學受洗以後，如今與我並立在這裡，不用透過言說，也足以感受到存在的喜悅，被天地寬諒、慰藉的幸福。我們的信仰不同，卻能在每次的交會中分享人生的故事，知道有一個重要的他人與我同在，活著便不只是活著而已了。因為聲息相通，我才意識到盈虛有數，天道無常。

天寬地闊，人的存在究竟是什麼呢？世界是什麼？自我又是什麼？我從僵化呆板的體制中出走，從感情的風暴裡逃逸，試圖找尋到一處能讓身心清靜平和的處所。我們不遠千里而來，不僅是為了逃避，更是為了更真誠的面對自己。這當下，忽然覺得此生不虛，宇宙洪荒無有虛誕。我在自己的生命歷程裡，覺得更加坦然了。我面對大海微笑的時候，瞥見同學的嘴角微微上揚，此刻山巒之間有孤鷹飛翔。飄飄然而來，又將飄飄然而去，牠也一定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飛吧？

這是沒有名目的到達，也是無可名之的因緣。不為什麼，而我就只是在這裡了。陽光照耀，眼前一片燦爛，我出神的抬頭凝望。大佛若有微笑，那一定也是逆著光的。

之二、在吳哥

「你在生命的現場嗎？」

說這話的人，便是歌手蔡依林大一國文老師。而且，蔡依林被他當掉了。我的腦海不斷浮現這句話，逼迫著我反覆自問，什麼是生命的現場？每當有人與我討論，活著與在著的不同，我就感到困惑了。我思與我在，從來就無法分割。我對自身的知覺，正顯現在我對世界的知覺之中。我遠離台灣島上的冬天酖酖陰雨綿綿，日照短缺，乘坐飛機由越南轉機前往柬埔寨，終於抵達了暹粒省。

詭異的是，我不知為何而來。又或者應該說，我其實不願意去釐清，告訴自己究竟為何而來。別人在泡湯賞雪的時候，我來到了這個豔陽高照的國度。一切都褪色了，空氣中有時間的氣息。多年以來，Y是我極好的玩伴，一起出走的時候總能相互扶持又不相干擾。學地理的他與我同遊吳哥城，不厭其煩的為我解說水文與氣候，湖泊的大小、山脈的形狀。只是我們常常無法面對，各自在感情中遭受的創痛。有人離他而去，也有人離我而去。Y與所愛，天人兩分，屢屢在黑夜中淚濕了枕頭。我則是愛的流浪者，一直沒有止盡的奔赴遠方。

我們來到這裡。元朝的周達觀《真臘風土記》述之甚詳，千年以後西方探險家依憑著歷史文本，在叢林中發現了吳哥遺址。長年被時光遮蔽的，便這樣神奇的顯露了出來。我於是更加相信，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花樣年華》這部電影中，梁朝偉對著斑駁的石牆樹洞，說出多年來埋諸心中的祕密，一段傷心又遺憾的愛情。他的愛與哀愁，無人可以理解，只好悉數藏在其中。影片的最後，長廊盡頭光影交錯，離去的背影讓我驚覺生之孤寂。難怪姜鑫對王家衛這部片下的註腳是：「往事成為回憶中一去不返的背影，時間永遠是最大的贏家。」

我模仿著影片中的傾訴姿態，對著洞穴喃喃不已。Y幫我拍攝當下形貌，做作又真誠的笑意。我揣想著，Y的淚水當已流盡，幸福就要到來。我們即使到達了遠方，仍有一處值得思念的場所，仍有一些愛恆定在時空之中。我願意相信，只要曾經發生，就永遠不會改變。

的確，時間是最大的贏家。我們當下未曾明白的一切，總要歷經時間的洗磨才有最真確的答案。亂石磊磊，我站在生命的現場，也幫自己重新定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