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敦煌佛教文學中的〈十二時〉
〈十二時〉,也是唐代流行極為廣泛的民間歌曲。每一時辰格調一致,多為雜言長短句。每時辰也可另加唱輔曲。今敦煌石室所發現的〈十二時〉,為各俗曲中數量僅次於〈五更轉〉的一種,凡十三種,計三十二件。與〈五更轉〉同樣是唐代僧侶們借用民歌形式來作為宗教宣傳的。其原本即為民歌俗曲,因此,敦煌寫本中也存在頗多歌詠世俗生活題材的作品,內容有勸人行孝、勸人發憤、勸人求宦……等。
選錄
〈禪門十二時〉
平旦寅。發意斷貪瞋。莫教心散亂。虛度一生身。
日出卯。取鏡當心照。明知內外空。更莫生煩惱。
食時辰。努力早出塵。莫念時時苦。迴向涅槃因。
隅中巳。火宅難居止。專修解脫身。莫著求名利。
正南午。四大無梁柱。須知假合空。萬物皆無主。
日昳未。造惡相連累。恆將敗壞身。流浪生死地。
晡時申。須見未來因。自軀終不保。終歸一微塵。
日入酉。觀身非長久。念念不離心。數珠恆在手。
黃昏戌。歸依須暗室。無明亦無際。何時逢慧日。
人定亥。吾今早已悔。驅驅不暫停。萬物皆失壞。
夜半子。減睡還須起。端坐正觀心。掣卻無明蔽。
雞鳴丑。擿木看窗牖。明來暗自除。佛性心中有。
四、《十二時》的流變
所謂「十二時」,係將一日二十四時,分作十二個單位,每一單位稱為一時或一時辰,而分別以十二地支名之。以十二地支紀時,分一日為十二時,始見於《南齊書》卷十二〈天文志上〉,其文云:
日蝕(永明)十年十二月癸未朔,加時在午之半度,到未初見日始蝕,……申時光色復還。
月蝕(永明)六年九月癸巳,月蝕在婁宿九度,加時在寅之少弱……十五日子時,蝕從東北始,至子時末都既,到丑時光色復還。
十年十二月丁酉,月蝕在柳度,加時在酉之少弱,到亥時月蝕起東角七分之二,至子時光色復還。
此蓋古代正史記載已有用十二支之名以紀時者,實則民間習俗已用夜半子、雞鳴丑、平旦寅、日出卯、食時辰、隅中巳、日中午、日昳未、晡時申、日入酉、黃昏戌、人定亥等以記一日之晝夜時候,而稱之為「十二時」、「十二時辰」、「十二辰」。
以「十二時」造為歌曲,每一時辰一首,則始見於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其卷四「城西白馬寺」條云:
有沙門寶公者,不知何處人也。形貌醜陋,心機通達,過去未來,預睹三世。發言似讖,不可解,事過之後,始驗其實。……造十二辰歌,終其言也。
此外,《隋書》卷十五,〈音樂志〉下,亦載有「十二時」,其文云:
(煬帝)令樂正白明達造新聲,創萬歲樂、藏鉤樂、七夕相逢樂…
…長花樂及十二時等曲。掩抑摧藏,哀音斷絕。
其稱「新聲」,不知是否於佛曲之外另造新聲,或攝取佛曲而別作新聲,實未可知。然《隋書‧音樂志》此段文獻係載於說解九部樂中的「龜玆樂」下,則恐其亦與佛曲有所關涉。而唐‧段安節《樂府雜錄》「熊羆部」條,敘含元殿於木雕熊羆所承之板縤上奏雅樂,有〈十二時〉、〈萬宇清〉、〈月重輪〉三曲,亦謂之「十二時案樂」。其文云:
其熊羆者有十二,皆有木雕之,悉高丈餘,其上安版床,復施寶←,皆金彩粧之,於其上奏雅樂。含元殿方奏此樂也。奏唐十二時,萬宇清、月重輪三曲。亦謂之「十二案」。
而宋‧王溥《唐會要》卷三十三〈雅樂下〉則云:
林鐘角調,洪藍花、綠沈杯、赤白桃李花、大白紵、堂堂、十二時、天下兵改為荷來蘇。
由此可知,〈十二時〉為樂署供奉二百二十六曲之一,屬「林鐘角」。此外,唐五代之道徒亦多有借用此曲為道教歌曲者,如《宋紹興間秘書省續編到四庫闕書目》卷二,即著錄有「《十二時龍虎神丹歌》一卷,闕」及正一真人撰之「《十二時修道龍虎還丹歌訣》一卷,闕」、「《十二時採一歌》一卷,闕」。
此外,宋代詞牌中,亦有以「十二時」為名之作,一為雙調四十六字之小令,本名〈憶少年〉,或名〈桃花曲〉。另外,宋鼓吹曲也有〈十二時〉,屬「林鍾商」。馬端臨《文獻通考》云:
本朝鼓吹止有四曲:十二時、導引、降仙臺、并六州為四,每大禮宿齋,或行幸,遇夜,每更三奏,名為警場。
宋太祖開寶元年,和凝之子和峴,曾為撰句,真宗封禪亦用之。其詞見《宋史‧樂志十五》,今均入《全宋詞》。此後凡郊祀、虞主、奉安諸禮並奏「六州」、「十二時」等,其曲調甚少改動,而歌詞則時常改換,今檢《全宋詞》,得所收錄之「十二時」,含和峴之作,總計三十一首,分別為:和峴、柳永、范祖禹、朱敦儒、洪适、洪邁、朱雍、崔敦詩、彭耜等九人之作各一首,以及二十二首無名氏之作。其體制,除彭耜之作為三疊體外,其餘作品或為單調或為雙調。而均與唐代俗曲〈十二時〉之以「三、七、七、七」或「三、五、五、五」為主曲者迥異,且無時辰之名。
另明末清初大儒王船山之《鼓棹初集》中,亦有「十二時」詞一首,題目為「蟋蟀」,體制為三疊體。而曲牌中亦有「十二時」之名,乃南曲商調十一章之一,為引子。其管色配六字調、或凡字調。而南曲尾聲皆用十二板為節,故尾聲之別稱亦名為「十二時」,唯此均與唐代俗曲〈十二時〉無涉。
結語
梵唄轉讀與唱導是佛教傳布的主要途徑。歌曲的轉唱與俗講的宣說,無疑是佛教教義世俗化的方便手段之一。特別是佛教與文學同樣輝煌的唐代,禪宗與淨土宗在宣傳教義、呈現體道時,巧妙的運用〈五更轉〉、〈十二時〉等俗曲,即為明證。
佛教對〈五更轉〉的運用,以禪宗為多,禪宗諸宗派中又以南宗為最,北宗禪則未之見;〈十二時〉的運用,則是禪宗與淨土多有。唐宋禪宗諸宗大師語錄所見則多為〈十二時〉而未見有〈五更轉〉;大套〈十二時〉則為淨土用來宣說人生無常,奉勸世人當修淨土,其內容性質與變文《無常經講經文》相近。又淨土宗則未見有〈五更轉〉之作。
「五更」、「十二時」均為時序。「五更」是把一夜分成五更,「十二時」是將一天分為十二時辰。唐代的禪宗與淨土選擇運用〈五更轉〉、〈十二時〉等俗曲來宣傳教義,呈現修道心境,當有其一定的意義。蓋〈五更轉〉的「轉」,除有「囀唱」、「囀讀」的意思外,更突顯的是「遞轉」的意思。「五更」是時間概念,特別可用來表達一夜未能成眠的心境,既可描寫戍守邊關將士們守夜的心情;也適合抒寫閨中少婦思念征夫的閨怨主題與情懷;或是情人相思的的焦渴心情。這種種心情,隨時間的遞轉,由一更轉二更、二更轉三更,乃至五更;所以〈五更轉〉無疑是最恰當的文學表達形式。禪門修禪習法,徹夜未眠,且取由夜深昏沈而轉至天明破曉來寄意人之無明昏闇因信佛修禪而轉至開悟透達。故借用〈五更轉〉來呈現禪法心境或修禪歌訣,用意極為妥適。而一日十二時,其意與五更相同,所以禪宗亦多用之。淨土襲用〈十二時〉以宣揚教義,蓋因六時念佛為其主要主張,由「六時」而發展為「十二時」,也就極其自然了。(下)
──節錄自《普門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