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那天傍晚陪大哥帶小孩去看醫生，診所位在大嫂安南區的娘家附近，走的是我不熟悉的路，去的是我不曾到的地方。一起出門，說是擔心大哥忙不來，我知道我只是需要透透氣。

從善化交流道走國道三號，暮色攏靠過來，台南日落是什麼顏色？這才意識到路線是從山到海。小時候──海有離我這麼近嗎？許多與我成長記憶同步的基礎建設，通車已經超過十年，而我是一個剛剛回來的人。六點半，從工廠歸來的車流陸續回到了山村，我們卻正準備要出門。

車流系統，上上下下。我將手機古歌地圖縮小，驚喜發現附近是大面積小面積的藍色區塊，或許我正身在昔日的內海。漸漸入夜的內海，是一種怎樣的畫面？如同一種文學比喻：幽微與深沉。它是地理的。歷史的。我以為也是哲學的。我們則是一台汽車開在海上。路上走的，空中飛的，全都捲上了更高的、墨色更深的天。眼前一片黑。至於看到了什麼，你只能自己去想。

這時瞥見路邊有一個寫著「十二佃」的路標，想起升上小六的夏天，常常到此尋訪一間有名的診所。父親負責擔任司機，他是少數有車、且留在鄉下的中年人。開車很有成就感。祖母也引以為傲吧。主要他得專心載著一車子的長輩前來看腳。時間早上九點。九點，長輩們該在田裡大粒汗小粒汗。此刻，老大人像是小朋友，拖著正在退化的腳骨，集合我家騎樓，說要去改善自己的腳路。我也是唯一有空，沒事可做的小朋友。是待命的助手，協助看前顧後。其實我的心情相當雀躍，終於可以把終年忙碌的阿嬤帶出門了，同時這也是暑假少數幾次，我可以外出迌的機會。

有時後，整車是阿嬤的兄弟姊妹──就有大舅公大妗婆、小舅公小姨婆，我愛慘了這一趟家族小旅行。腳路不好，是他們共同的身體特徵，車上，偶爾會說起他們一起經過的小時候，感覺時間縱深，變得細膩深刻，我像去了一個比內海更深遂的所在；有時整車是鄰居嬸婆姆婆的組合，我和祖母固定擠在副駕駛座，這樣位置才夠。話題一路開個不停。她們常常互相通報，哪裡醫生很有療效，並且快速組成一支隊伍，如果子女有空願意接送，更是美事一樁。這是白天的內海。夏天的內海，也是文學的內海。關於人情世故的。也關於胼手胝足的。

祖母與她的手足相處融洽，身為幼年喪父的長姊，她很早就得發號施令，掌管四個弟妹的萬項世事，包括一起出門看腳；祖母也與她的妯娌互動良好，從沒聽過跟誰歹面相看。人緣算是非常好。而此刻敲打鍵盤的我，是如此的想念他們。

我就在這一趟夜間內海飄浮，彷彿一輛汽車在海上，想起了一些小小的、個人滄海桑田的故事。那天晚上，我們從安南區的小診所離開，輕微發燒的姪子，已經開始玩起我的手機。三歲，知道伸出手指，點選他要的影片。外面的世界暗眠摸，只剩我的手機螢幕，給出微弱的光線，照著姪子的小臉。我試著轉移姪子的注意力，對著車速一百的窗外，急著對他描繪。這裡以前也是海，那裡以前也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