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伊薇

阿嬤總是生活在黑暗的地方，偶爾，人們經過的時候，才會被擦亮一秒鐘。她似乎不怎麼在意那種光亮的瞬間，夜行性的作息，已持續了三年。

沙發的一角，是阿嬤固定位置，她幾乎走不動了，只能在那裡自顧自地打起盹來。夢境有時很長，從正午到黃昏，有時又彈指而過，恍惚間她都忘了自己是否曾睡著過。但這些都無傷大雅，因為她是個適應黑暗的人，短暫的記憶黑幕，無須大驚小怪。

她的身影一點一些漸漸地被時間取消。嘴巴首先罷工，要叫出的家人姓名，到了口邊，卻被硬生生吞噬，推到了滾燙黑暗的食道裡浮沉；手指神經稍晚也賴皮了，不聽使喚地顫動，就像船夫搖槳那樣擺著盪著，要把自己擺渡到帕金森氏症的病名中。醫生開了一些藥劑，宣判目前沒有治療方法，只能消極對抗。大腦的記憶網絡開始當機，一個個關起的黑格畫面，像一間間的暗房，現在開始，每個暗房裡，都只有阿嬤自己，再也照不見別人的臉龐。

動物會選擇夜行，是緣於對生存環境的恐懼。而阿嬤的記憶選擇了黑暗，或許也正憂慮什麼？

幾年前，載阿嬤兜風時，發現她喜歡轉頭，專心看著夜晚的車燈、路燈、霓虹，我不知道究竟是夜色太暗，讓總是七點準時入睡的她感到心慌，還是那些閃爍的燈光，讓人迷惑呢？

那晚，後座的阿嬤突然貼近我的身子，說出了不符合她豪爽氣魄的話語：「你是我的小太陽。」逆向的風粗暴地灌進耳膜，但我仍聽得清楚，哪怕之後不管怎麼追問，她都三緘其口，硬是以年輕人也會耳背草草結案。

或許，那些不願出口承認的部分，才是真正的完整。就像那些沒有時限的照護，才是真正的陪伴。

如今，一個人走在城市的夜晚，漫長而黑暗，讓人不安，大概是想起了夜行性的阿嬤，在沒有光芒的日子中，已經流浪了好幾年。她雖記不起與人互動的每個細節與劇情，卻依舊具備情感，依舊可以感知對話時的不耐煩與勉強，但她不會抱怨、不會言說，只會一個人把陰暗的部分拉長，選擇在背光的地方老去，不製造任何麻煩。

我不是阿嬤口中的小太陽，若沒有她我根本無法發光，她明明知道，小時候，連關燈睡覺的黑暗，我也會膽怯，需要她摸摸我的頭，唱著民謠，夢境才能啟程。現在，我只想做她腦海裡的那盞燈光，每一天，當她的記憶快要離開時，我就將開關按下，陪她唱著歌謠，陪她走向遠方。

歌聲中，老人應該可以不必再心慌、不必再逞強，哪怕我知道夜行性的記憶已成定局，哪怕我知道時光的篩孔正不斷流逝，哪怕我知道這個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遺憾，這次換我陪著那個已經暗去的靈魂入睡，溫柔地道聲：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