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智

美國史家蕭邦奇（R. Keith Schoppa）為清末民國初年的革命家沈定一（一八八三～一九二八）所寫的《血路——革命中國中的沈定一（玄廬）傳奇》一書，其寫作風格頗為獨特，從沈定一懸疑的遇刺之謎開始，細膩描述沈的時空背景、人格特徵乃至於事件細節，令讀者跌入當時的歷史情境之中，最後從他的生平經歷，推理出幾個可能的凶手。

對一般讀者而言，蕭邦奇的歷史著作竟有偵探小說般引人入勝的興味。不過，作者的企圖心不只如此，沈定一在世時，曾經是地方領袖，卻在後來的歷史書寫成為邊緣人物，蕭邦奇想把他重新置入當時的時空環境之下，探討這位中國現代史的傳奇人物。

《血路》的各章標題有一個特色，都會說明沈定一於每個時期的所在地，這是作者的巧思，可見沈在不同時空的多重面貌：在上海，他是記者、中共創黨黨員、國民黨西山會議派；在杭州，他是省議員、工會盟友、國民黨清黨領導人；在衙前，他是學生與農民的導師、反地主的地主、鼓吹進步思想的改革者。

沈定一曾經加入激進左翼的上海共產主義小組，卻也曾經屬於保守右翼的國民黨西山會議派（但作者認為這只是特定時刻政治不滿者的聯盟，而非意識型態的聯合）。這種相異甚至矛盾的形象，使得評價沈更顯困難。蕭邦奇把「社會」視為「個人」通過廣泛私人關係組成的「網絡」。

對沈而言，上海是現代性的大都會，杭州是邁向現代化的省政中心，浙江省蕭山縣衙前鎮，則是尚待現代化的家鄉。沈在不同空間區域，有各自的身分認同，並有隨時空變化的不同層次網絡關係，這也是《血路》最精采之處。

蕭邦奇指出：民國創立以來，傳統士紳沒落，軍人、學人、商人等新的職業群體出現，卻因為沒有新的遊戲規則，無法結合為利益共同體，而彼此競爭的結果是——軍事領導人得勢，以赤裸裸的武力取得優勢。若以區域層級區分，屬於地方網絡的村、區、縣，因為同鄉關係最為緊密，省級網絡以同學、校友、同事關係較為密切，全國層級的社會網絡，大多屬於政治目的之結合，最為脆弱。

沈定一從這些網絡關係取得資源，也因此被貼上標籤，造成他的政治行動受到反對者的挑戰。蕭邦奇的一大創見是，正因主角的網絡關係變動不羈，使得評價一個歷史人物顯得困難，甚至名不符實。實際上，以沈定一作為民國人物的個案討論有其價值，多重面貌的沈定一有其不變之處，就是他的影響力源自地方社會，作為地方意見領袖的沈定一，始終不願與國家權力徹底妥協。

因此，沈定一在清末民初的崛起，顯示國家權力在地方的暫時衰弱，他欲以集體生活與勞動推展「地方自治」，終將抵觸國家權力滲透地方的大勢。隨著革命黨的興起，五四時代寬鬆開放的政治氣氛消失，他終究因為政治不正確的標籤，而被革命大旗趕進歷史洪流之中，藏身於被遺忘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