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戴定國

資深媒體人

當我去旅行，尤其到異國、異鄉，總是東張西望，睜著貪婪的眼睛。

出國旅遊，我鮮少去名勝古蹟。多半時候在城市遊走，深信唯有人的精神在其中，所有的一切才有可觀。因此，在異國街上坐著看人、走著看人。

我不帶手機，不是低頭族。所以時間很多。清早，我在大阪露天咖啡座，坐幾小時，看陸橋上擠滿上班族，高速走著，真正的川流不息。導遊說，日本人走路很快。眼見為憑。

在大阪地鐵站出口，穿著水兵裝制服的放課後女高校生，從書包拿出眉筆，坐在階梯勾描淡紫色柳眉，塗著眼影。

然後，美少女一個個款款擺擺而去。如果我是低頭族，看不到這些景象。

我在東京原宿遇見「天使」、「熱帶魚」、「刺蝟」，這是反叛體制年輕人的極端髮型；一旦出社會，他們就回歸體制，男人全套西裝、女人窄裙套裝，提著真皮公事包，跟在「前輩」後面，不敢僭越。

即使在熱鬧的原宿，轉個彎到小巷，就是高雅安靜住宅區，彷彿兩個世界。

轉另一邊，進入明治神宮，更異常靜謐。即使龐克高中生，裝扮得像頹廢的無政府主義者，也低聲細語。

人潮、車潮日日磨蝕，日本人卻不焦躁。不像台灣，我沒帶手機，不必拍下來對比，只存在腦裡，思考時空與人我的辨證關係。

時間的急迫感，到了英國倏忽變得優雅從容。英國保護古蹟成痴，倫敦處處是維多利亞式、都鐸式屋宇。帝國首都凝固了歷史與常民生活。

北英格蘭的契斯特建在羅馬要塞上，全鎮列為古蹟。低頭族也許會發現（這時要低頭）一家服飾店地板留個方形的洞，往下看，地下室是羅馬石柱，襯托四周的服飾櫃。買衣服附贈：西元五十年起，羅馬統治英格蘭四百年的史蹟。

英國放眼盡是草坡。黃昏時，綿羊自動排成縱隊，跟牧羊人回家。火車上英國學生一路看手機，也許兩旁風景早已看膩。但幾個亞洲背包客也滑著手機。

英國屬於老年期地形，沒有陡峭高峰，山都低矮圓圓如饅頭。如果是滑手機查這些資料，也該抬頭，親眼見識。

德國擔心低頭族過街不看路，日前把交通號誌LED燈設在地面。車接近時會閃紅燈，通過後熄燈，行人可安全穿越。德國政府是體貼，還是害了低頭族？就算天天走同路，路上「風景」必有差異，低頭族不該「看看世界」嗎？

法國十八世紀作家莫泊桑初學寫作時，拜文學家福樓拜為師。一天，福樓拜要他騎馬跑一圈，一兩小時後回來，把所看到的一切記下來。

福樓拜說：「當你走過坐在店前的雜貨商，走過吸菸斗的守門人，請給我描繪他們的身體外貌、精神本質。」莫泊桑如此鍛煉觀察力，成為大師。

美國生物學家威爾森指出：「要造就一個自然科學家，要緊的是在關鍵時刻的實地經驗，而不是有系統的知識。」

今年八十七歲威爾森不知有無使用手機。但他讓人醒悟「舉頭看世界，低頭滑手機」的差別。旅行家蒐羅、儲藏曾經走過的心靈經驗，不論來自千山萬水或一公里方圓（如只是上班上學）。

威爾森說，沒有佇足、沒有觀看、沒有聆聽各人種、民族與社會的面容、呼吸、歎惋、歡欣。則走遍全世界，與在網路遊走虛擬社會沒有太大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