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大姐推著彥玲回來，正好遇著牛羊隊伍浩浩蕩蕩地回返，飽足的牛羊這回可不願靠邊排隊，牠們有的隨意逗留、有的相互追逐、橫衝與直撞，遇有車子前來，整條路一片混亂。
這時大姐會將彥玲推到橋邊，看著牧羊及趕牛的人，或是那手忙腳亂的牧羊犬在橋上組合出各種畫面。夕陽落往橋的這頭，豔紅霞彩從地平線往上堆疊，高矮房舍盡皆染上美麗的顏色。
大姐推著彥玲送走陽光、送走牛羊、也送走了一天又一天。
爸下班的時間愈來愈晚，回家時一身黑泥，倦容全然蓋過英俊的臉。媽也到鄰近加工廠去幫忙，家裡氣氛變安靜，大夥的童年被迫縮短，本即不多的娛樂也被省了。夜裡睡覺時偶爾會聽見爸媽的對話：
「妹仔的腳是要按怎？」白天忍住的憂慮夜裡不禁宣洩出來。
「唉……」爸嘆息一聲，而後如自言自語又似安慰媽般地喃念著：「科學一天天進步，總是會有辦法的。」鼾聲又困頓地響起來。
於是彥玲便被推著一會兒讓中醫師做推拿，一會兒到拳頭師傅那裡通血路，藥膏草藥貼了又敷，兩腳還是沒反應。那不知為何失去知覺的神經喔，爸說總有一天會將它喚醒，於是他工作得更賣力。
雲層變幻空中，時而壓低身影，如方格或如滾軸般，或者佇停高空，成縷成絲或散亂如飛蓬。長長紋線交織出生命的棋盤，彥玲在其中摸索著出路。
大姐小學畢業自願到工廠去上班，而爸硬是不肯，他堅持孩子一定要讀書，而且要讀好學校。好學校不但必須過橋，而且離家愈來愈遠。為要節省一段公車票，大姐必須起得更早，匆匆過橋，再搭車去上學。推彥玲上學的工作於是交到二姐手中。
行動不便後，心思反而穩定，狂亂的字跡自動收斂，一筆一畫妥妥貼貼。周圍的房子一層層往上蓋了起來，牛與羊去了又來，陽光時而火暴時而溫和，或者藏匿著不出來，留予雲層漫天猜疑。天雨的日子彥玲和姐走起路來更辛苦，有時撐著傘，讓雨滴灑傘面，傘太小，風斜吹，遮得了顏面卻遮不了手腳。後來姐幫彥玲穿上雨衣，好讓彥玲不被淋溼，並可在涼沁中觀看著雨景──看雨水自雲腹中滲出，擾亂一江沉靜波紋，或者淅淅瀝瀝，將視野調轉出各種斜線。而熱鬧視野的，還有那一根根直指向天的煙囪，烈燄燃燒，迎空噴吐一圈圈濃重的生活氣息。
爸兩手不停混拌，鬆散的砂土於他巧手下成為各式模型，熔漿倒了進去，一份精巧器物便就成型。爸堅信人和物一樣，須經精密錘鍊，才能夠有用。
睡夢中一次次嗅聞到南僑肥皂氣味，知道爸又靠近床邊，看著孩子們入睡的臉龐，或者他會掀開被子，看一看彥玲的腳，伸出手來按壓幾下，再輕輕將棉被蓋上。隔天或一陣子之後，彥玲又會被帶去接受新的治療。
煙囪與高樓各據橋的兩頭，淡水河上船影點點，橋上車行變多，牛羊漸少，二姐、三姐接連著畢業，她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彥玲。爸辛苦鑄模便是要孩子們成器，他不許姐有任何彎繞的理由，於是二姐、三姐也搭上公車，迎向光明的城市。而彥玲也在爸的堅持當中，雙腳安上鐵架，拄起拐仗，在全家人殷切企盼中重新邁開腳步。
彥玲撐著牙，強忍著痛，眼前浮映爸在烈火前鑄模的景象──火花四射，彥玲硬撐挺著，前腳踩出，身體搖搖晃晃，媽和姐忍不住要扶彥玲，爸伸手制止了她們──熔漿倒出，模子一分分填滿──彥玲緊咬著牙，兩手吃力將腳步往前挪了一步，豆大的汗水自額頭上滴了下來，淚水也跟著奪眶而出，彥玲抬頭看了媽和姐，她們熱淚早已盈面──爸爐前的兩眼始終潮紅。
彥玲坐臥多時的身體便這樣重新站了起來，一步兩步、初始的一小段慢慢拉長距離，顛簸搖晃中，壞死的神經似又恢復了知覺，鐵拐如槳般重新划動停滯的木舟，彥玲的人生重新出發，繼續望前航行。
爸模具造得精美，是工廠裡的模範技工。假日彥玲有時會拄著拐杖，陪著媽繞到爸的工廠，見爸蹲在沙堆前，兩手不停操作，彥玲總好奇地將拐杖放置一邊，在椅子上側坐下來，看爸重複篩著砂土，將泥砂篩成細粉，將之填進模型當中，再用木片小心翼翼地將之整平，待一切完好將之翻倒過來，一份土製模型便呈現眼前。而後爸用極盡挑剔的眼神審視，發現一點瑕疵便重新再來，心血鎔鑄了一遍又一遍。爸不厭其煩，嚴肅神態近乎於神聖。燄火燃燒，汗水油光混融出他臉上的光彩。
姐姐們一個個乘車而去，爸一心希望她們把握的課業似如羽翼，長成之後兩翅一拍便就高飛。接連家園的橋梁向前延伸，姐一個個愈走愈遠。彥玲拄著拐杖，留在橋的這頭繼續求學，偶爾來回橋上，數著船帆，數著過往來車，數著數著便迷糊了──陽光照來，彥玲瞇起了眼，迷離光影中，彷彿又見牛羊奔走橋上，一聲聲清朗笑聲混著羊叫，姐的吆喝和笑鬧聲，自橋的那頭傳來──小妹，你再亂跑，我要回去告訴爸──姐，等等我啦──妹，妳快點站起來，姐帶妳去爬高樓……
薄雲散開旋又聚集，雲如階梯，於天空穿透折繞出各色光彩。一艘艘渡輪汲著河水，將陰晴張掛整船，便就航往四方。
爸的背微彎，火光在他眉宇鑄上深刻的紋線。生活在歲月窯火裡鍛燒，嗶嗶剝剝──嗶嗶剝，鐵架支撐，彥玲兩腳愈來愈能使力。之前和爸在橋旁的人行道散步，爸為了等彥玲總刻意放慢腳步，曾幾何時，爸步履蹣跚，反倒彥玲要停下來，回頭看他披戴著落日餘暉。爸會站在橋上，循指著河水流往大海的方向、或者話匣子打開，便將和橋相關的往事細說從頭。
陽光更昏暗了些，爸又一次說起那火車行經鐵橋的古老故事──火車嗚嗚，匡噹匡噹壓過橋上，鐵橋隨著船隻的通行起落、又於寒暖變化中一分分潮鏽，河水高漲起來沖毀橋墩，夜幕覆蓋下來，爸的聲音在耳邊繼續……
橋上影子逐漸清朗，天全然亮了起來，雲彩舒展藍天，乘著潺潺河水奔流向前……
彥玲兩手緊抓扶手腳用力蹬，搖晃的車身逐漸平穩，雙輪向前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