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錦郁

插花課上總是話語不斷，大家一面插作，一邊閒聊各種話題。剛開始，為了融入課堂的氣氛，我也會加入聊天陣容，間覺察到應該專心點，趕緊收口，將心思拉回眼前的作品，隨又困在沒有頭緒的進度，每每手忙心也忙。

插花時的言行能夠反應每個人的態度，幾個活潑的同學在口頭上和老師互動外，也常有讓人捧腹的笑點；話題最熱絡的是談到各人的寵物犬，奇怪的是，同學們幾乎人人家中都養狗，有老狗、小狗、大狗、聰明狗、笨狗，當狗的話題出現，從獸醫、狗糧到狗脾氣，沒完沒了，這時從小就怕狗的我，完全失去話語權，只有默默的插著花。有時，課堂裡也會有點火藥味，那是談到疫苗的施打時，有人完全不打，而支持國產和施打英國、美國的則各持一詞。

無傷大雅的話題伴著花藝課持續著，一位年長的女同學說，她最喜歡在插花課時聽到這些話語，對她是一種很好的生活療癒。我雖然偶爾會搭上幾句話，但不算是聊得很熱絡的，我多半還是會察覺到，應該把心專注在花上，每次都在心思的拉扯中，勉力完成作品。

上課約一年後，島內第一波的疫情忽然間大爆發，緊張氛圍蔓延，各種公開的活動依規定紛紛取消或延期，連插花課也不能上。隨著疫情的上揚，家人們一個個改成居家上班或教學。關在家裡，在人際社交間逐起一道道防疫牆後，日久連自己都感到身和心的疲乏，這時老師變通地採取線上教學並開放用快遞送花，於是我開始跟著在線上學插花，並在周五下午等候快遞送花材來。

快遞上門的時間不一，有時因件數多，等到天黑還沒送到，讓人望眼欲穿。因為要烹煮晚餐，加上餐後收拾，我往往等到家務告一段落才能坐下來開始插花，這時多半已九點過後。一次，直到夜裡十點多坐下來，那一天的花材包裡有三把共三十枝的葉蘭，先將每一枝葉蘭剪掉長柄後，左右葉片對折，再把二十二號的鐵絲作成的U形針，在對折的葉柄處，等距離共穿三處，然後用U形針刺入花泥，一層續一層，完成由葉蘭折疊成的圓形花盤。

夜晚十點多，工作了一天，體力和精神都有點不濟。但考慮到花材下午送來，如果不儘快將花擺入架構中飽水，花材會萎掉，只能打起精神坐在餐桌前做作品。這時，家人都已關在各自的房間裡，客廳只有輕柔的音樂伴著。我折完一把葉蘭後，時鐘已過十一點半，小兒走出房間取水，看到滿桌的葉片和工具，對我說「看起來你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我苦笑一下，感覺到夜深了，起身把音樂關掉，然後我不再盯時間，反正就是要做到作品完成為止。

我聚精會神的折著葉蘭，釘入U形針，一片接一片，因為是初次做這樣的工序，速度不快，我也不急，偶爾抬起頭瞄到牆上的掛鐘，已是凌晨的一點多了，忽然之間我意識到幾小時前的疲累盡失，當下身心處在一種平和舒適的狀態，兩點半左右，我完成整個作品。三十片對折的葉蘭層層疊疊平插在圓形花盆容器裡的花泥，形成環形起伏的波浪狀，再在葉蘭片間插上橘色針墊花、粉色玫瑰、桃色千日紅、米白非洲太陽菊，完成後的作品顏色鮮明對比，賞心悅目，我將作品放到客廳桌上，收拾好工具，上床後一夜好眠。

後來又幾次經驗，我慢慢意識到，獨自安靜地插完花後，對我竟有一種意想不到消除疲憊的效用。插一盆花少則一個多小時，架構繁複的話，三、四小時都不夠，看是靜態的事，但或坐或站著，還需使用各式花剪工具，其實是耗體力的，因此插完花精神反倒變好的現象，讓我覺得有點神奇。

隨著疫情四處蔓延，長達數月待在家中，更多回的夜裡安靜地插花，少了課堂上的互動，我心無旁騖地面對每一朵花、每枝葉，也愈發確信插花的過程對自己有顯著的療癒作用，我猜想或許因為心的專注，對植物飽滿的精氣有了正向的領受。

後來，我愈能體會一個人插花的平靜，我細細的觀看每朵花的形色，小菊花常被用來當從枝補空間，狀似不起眼，但它散發出來的清香氣息，讓人感受到它歡喜的存在，我還歡喜苔木，以及和它共生的松蘿，二者纏繞垂懸，顯現它生長的高度，形態也別具詩情畫意。

當疫情趨緩後，插花課也開始恢復實體上課，同學們許久未見，大家似有更多的話語分享，諸般話題天馬行空的跳接。習慣先前安靜的模式，我知道自己得面對在閒聊中的學習，我試著把心神專注在眼前的花材。話語在狹小的空間穿透，但逐漸的對我不再是干擾，我聽到這些談話，讓它在我的聽覺裡來來去去，有時跟著笑，但不攀附不評斷。在三個多小時的課堂結束，凝視自己完成的作品，平心靜氣中湧現微微喜悅。

學習的時間增長，面對的插作技巧也相形繁複，但我不再愁眉，雖然仍沒有把握能做出什麼樣的花藝作品，但我仔細觀察手上的花材，思考如何呈現它們的生命力和風采。

後來島內又再次爆發第二波的疫情，老師請假，同學請假，此次雖然沒有正式停課，但因生病的人不少，也算是停了。當大家重新再在課堂上見面時，老師給每人一大包中藥材故紙花、一個歐式高腳花器、和兩塊乾海棉做架構，做法是先將兩塊乾海棉疊高擺進花器成一個六十公分高的長條柱，再將三片故紙花釘一起，U形針彎曲的一端沾白膠插入三片故紙花間，然後將兩支尖端處刺入海棉。

故紙花是紫薇科植物木蝴蝶的成熟種子，一片一片橢圓形的，基部有一種子，其他三面狀似蝴蝶的薄翼，又有千層紙、玉蝴蝶的別名，做為中藥藥材有治乾咳、聲啞的功效。

將故紙花從包裝袋中倒出，逐一撿視，但見這些故紙有的伸張雙翼，完整美觀，有的雙翼破損或部分凹折，得慢慢將其伸展開來，才能作業，就這樣夜裡一片片撿黏，工序很多，動作要輕，進度十分緩慢。

一天、兩天，直到近兩周，故紙花架構的高度漸漸過半，我持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抽空黏貼，時時端詳每一片故紙，不論殘缺，想像它在枝頭招搖的前身，如今它已蛻變成透明的蝴蝶狀。故紙輕盈，黏紙人沉靜，據說黏到一千多片，這個花藝架構就可以完成。繼續專心黏貼，夜寂寂，唯故紙花與我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