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焦桐

早春的迪化街冷雨飄落，撐傘走在歐風情調和閩式建築之間，屋簷下掛著紅燈籠彷彿透露著清代的光暈，映照在舊農具店的木門上，一種古老的氛圍，懷舊的傳說。

迪化街北段清代稱「北街」，明顯不如南段熱鬧。春寒料峭，「大稻埕259」的門口有保溫磚築起的小磚窯，用來窯燒紅豆湯。那紅豆每日窯煮，在窯中燜燒一整天，顆粒分明，綿，鬆，沙，微甜，飽滿著豆香，風味溫暖，有一種親切感。店內兼營「248農學市集」，致力於改善台灣農地休耕，推廣小農產品，乃是震驚台灣社會的「白米炸彈客」楊儒門所創立。

我是見識到美味，才意識到一碗紅豆湯裡面的理想和抱負，「一家小小的紅豆湯店，一天煮十公斤的紅豆，一年大約四噸，就可以活化四公頃的休耕地」；楊儒門在接受採訪時說，這店鋪意在集結覺醒的小農共同擺攤，他們拒將農藥與化學肥料灑進田裡。

焦妻嗜食紅豆，舉凡紅豆麻糬、紅豆冰、紅豆餅、紅豆麵包、紅豆蛋糕，無一不愛；她經常自己煮紅豆湯，例先洗淨，浸泡紅豆一夜，翌日才煮，沸騰後加紅糖，燜煮至皮破豆散，湯汁渾濁。我常想起她寒夜裡煮紅豆，蒸氣氤氳，瀰漫著甜味的家庭生活。

紅豆的種子暗紅，別名：赤小豆、赤豆、紅小豆、小豆、朱赤豆、朱小豆、紅飯豆，古代叫小菽、赤菽。品種不多，選購時首尚新鮮，即顆粒飽滿具圓潤感者。

自王維作〈相思〉，一千多年來，紅豆的文化底蘊更深厚了，更在華人世界定型為訴說相思，諸如周密「一樹湘桃飛茜雪，紅豆相思漸結」；楊韶父「紅豆一枝秋思」；陳允平「綠楊庭院，共尋紅豆，同結丁香」、「相思葉底尋紅豆」；趙崇嶓「交枝紅豆雨中看，為君滴盡相思血」；黃機「雙燕乍歸，寄與綠箋紅豆」……

賈寶玉也唱「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以紅豆象徵熱戀中的苦惱與傷感；聞一多著名的愛情組詩《紅豆》一開始就感嘆：「紅豆似的相思啊！／一粒粒的／墜進生命底磁壇裡了」；「相思著了火，／有淚雨灑著，／還燒得好一點；／最難禁的，／是突如其來，／趕不及哭的乾相思。」

現代詩人劉大白在獲得一莢雙粒的「雙紅豆」後，激動作〈雙紅豆〉詩：「豆一粒，人一囊，紅豆雙貯錦囊，故人天一方。似心房，當心房，偎著心房密密藏，莫教離恨長」；余光中詩詠的紅豆亦沿用此文化傳統，以象徵相思和愛情：

戴在腮邊就是叮嚀的耳環

佩在胸口就是體貼的項鍊

讓郵票，傳說中的青鳥

一路飛送銜來你掌中

挑情的顏色豔如火紅

什麼都不用說，什麼

都代我，羞澀的我，說了

王維的詩以紅豆飾品作為情物贈予情人，象徵真摯的愛情；然則詩中的紅豆並非我們吃的蔬食豆，應該也不是孔雀豆或雞母珠，兩種都有毒。真正的相思紅豆粒形大，直徑八至九毫米，形似心臟，質堅而色豔，紅得發亮，其外形及紋路皆為心形，大心套小心，心心相印。傳說是飽嘗相思之苦的人，落淚樹下，難以化解，最終凝結而成。

江陰市顧山鎮有座紅豆村，村裡有紅豆院，院內有棵千年紅豆樹，相傳為梁代昭明太子手植。據管理人員說：「此株紅豆樹每三至五年開一次花，結一次果。春夏之交開花，其色潔白。秋末結果，豆莢為茶色，狀若雞心。剝開豆莢，便是一粒心臟形的紅豆，燦若雲霞。」

像我這種貪吃鬼，在乎的毋寧還是美味。紅豆自古被譽為糧食中的「紅珍珠」，不僅提供人們營養，也適宜加工成各種食品和飲料。中醫說它性味甘，酸，平。能健脾利水，消腫解毒，和血排膿，調經通乳，除濕退黃。《本草綱目》載：「其性下行，通乎小腸，能入陰分，治有形之病，故行津液，利小便，消脹除腫，止吐而治下痢腸澼」；並提醒我們：「久服則降令太過，津液滲泄，所以令肌瘦身重」；《食性本草》也說：「久食瘦人」。因此，津血枯燥消瘦的人，吃紅豆不要貪多。

台灣紅豆栽植多集中於高屏地區，主要品種有高雄一、二、三、五、六、七、九、十號。「大稻埕259」選用的紅豆就是高雄九號，友善種植。紅豆之為用大矣，紅豆湯僅是其中之一。紅豆之為用大矣，希伯來書記載雅各用一碗紅豆湯，換取了長子權。

吾人對紅豆湯的口腹之欲，亦可能轉化為相思之意，葉石濤小說《唐菖蒲與小麥粉》敘述二等兵辜安順，偶然送了花束給君子老師，君子遂邀他晚上熄燈後到她宿舍喝紅豆湯，「那夜他們倆纏綿到天明」。

從前我對紅豆不甚了了，焦妻離去後忽然歡喜吃紅豆，彷彿它是一種療鬱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