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豐子愷這樣寫將孩子送回鄉下，自己獨居上海的日子：「枯坐、默想、鑽研、搜求」，從某種層面看來，這誠然就是我已然不再但深深喜愛並懷念的昔日生活，但是他卻要說，這種生活是「病態的、殘廢的」。

他是對比著天真、健全、活躍的日子裡有孩子的生活。後來他就寫下那個「炎陽的紅味漸漸消減，涼夜的青味漸漸加濃起來」的炎夏黃昏，孩子們將西瓜吃出各種旋律的著名篇章〈兒女〉。

他愛兒童是明確的：「這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是在人世間與我有因緣最深的兒童，他們在我心中占有與神明星辰藝術同等的地位。」

我雖沒認同「病態的、殘廢的」幾個字，但撇下那很凡人的對過往習性的殘念與痴執，我必需鏗鏘承認，小燕子、黃毛小兒，果真具有讓人重新再認識一遍熟悉經年陳舊僵滯世界的力量。

這神奇力量的強大是因雙扭力旋轉，既有火山爆發覆滅性摧毀力，讓秩序、紀律、從容、優雅、浪漫、安靜與禪皆盡成灰，在滅絕的同時又能輪渦迴旋，再造出無邊的童心、創意，與無名的愉快；那是自己原以為再走不回去的純真單一，或者說是，又見久違了那個以為早已從地表消失的自己。

長大成人，無非是塵勞逐次積厚的過程，還要隨時在厚塵裡翻著一些較量與算計，再撥一鏟模糊與矯飾。與小兒面對面，我們被純真天光雲影的映照出一個無差等、不造作、簡單、直接的無垢小世界，我常在想，我們愛小兒，或許也是愛那在純真世界裡的自己。

而當了阿公阿嬤後才會有阿公阿嬤的心眼，年齡的落差要夠大，才足以反觀全局，彷若站在隔岸看對岸的起渡，那山青，那水綠，那霧起，那急湍，那施力，那洄瀾，那泊灣，那終究能上岸但會有的辛苦，要當了阿公阿嬤，才會有阿公阿嬤獨特的看待生命的視野，才會有阿公阿嬤才能給的寵愛與陪伴。

那個抱著幼孫在花叢邊訥訥直說：「蝴蝶，飛！蝴蝶，飛！」的阿公，黝黑膚色，白棉紗汗衫，指尖圓大甲黃縫黑，從前是鐵工或黑手吧？八十好幾九十也可能，街邊那白髮佝僂的老婆婆，拎著小板凳蹣跚走到工地圍籬旁，你再靠近一點看，籬邊一定，一定有個幼小男孩蹲在那，正全神專注在看施工中的大「挖挖」。

我和我孫是城市遊俠，家外面的世界就是最好的學習場所，小兒眼中的世界如此驚奇新鮮，從溪畔認識花樹蝶鳥蟬鳴水聲，從紅綠燈認識數字、拖運車、洗街車、傾倒車、消防車、台中市復康巴士「很像但不是」哇嗚哇嗚，哇嗚哇嗚有紅十字……我和我孫一起認識馬路上各類型車、認識各種車的品牌，天天在平交道旁看柵欄起落，看左邊來了右邊來了的電聯車、自強號、普悠瑪。尚未發生，但我常常預告自己，有一天我在外若是被揍，一定是因為我老是在裝娃娃音在用疊字說話。

我平日行走運動，蒙頭蓋臉的既遮陽也省去與人照面打招呼的麻煩，自從推娃娃車之後，能賺很多世間笑容，因為很少人迎面不對娃娃柔睇或一笑，然後目光沿遞而上，以微笑向我致意。溪畔那群老婆婆老公公，天天對娃娃車小孩招呼說話，我也因此學會遠遠就大聲問好。

那天我推娃娃車經過窄仄小巷，閃在一邊，要讓小轎車先過，那轎車竟然停住了讓行，我速速推小車穿越小巷，轎車行經我身旁時，一個江湖腔口的男生搖下車窗大聲對窗外丟話：「推娃娃車的最偉大啦！」

家附近有個麵攤，老闆平頭、刺青，繃臉垂眼工作，從來不茍言笑，我點餐結賬，總是分外簡潔明快不敢怠慢。後來，老闆有了女兒，黃昏，他抱著嬰兒在家門口走來走去，一年後，他騎著腳踏車前座載著女兒，在巷子騎來騎去，有一次我好像聽見他在唱兒歌。我孫常驚啼夜哭，那時我初當阿嬤頗不知門路，索性鼓起勇氣問他：「借問，這附近有人在幫人收驚嗎？」他腳踏車煞停，父女二人的臉一上一下，一大一小同一個模子：「這附近就有，就──那邊那間宮廟啊！」他手伸長前指，臉部線條柔和，我道謝離去，他又回頭叮嚀：「如果要大廟就萬和宮，那裡的關帝聖君有在幫人收驚。」

我孫是在人世間與我因緣最深的兒童，因這分深因緣盪漾出的綠水小漣漪，讓我學習了前所未歷的人與人之間。

幼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