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禾  圖／心皓

這個故事取材自真實案例。作者平禾是資深社會、司法記者，喜在案件中找尋富有人性的愛恨瞋痴故事，給人心靈的啟發，出版小說《判決人生》、《色計》。

晚上八點半，小強背著扁書包回家坐進單人沙發座，有一圈硬彈簧從破洞伸出刺痛屁股，他不舒服地皺皺眉挪動屁股避開破洞。戴歪工作帽的爸爸，橫躺在長沙發上打鼾，兩隻穿雨鞋的大腳跨在茶几上，桌面有一片燒焦斑痕。這張桌子是去年小年夜從資源回收場撿回來，他還記得爸媽將茶几搬回家如獲至寶的表情。

「小強、妹妹快來吃飯。」媽媽將一盤烏漆抹黑有濃濃醬油味的青菜端上桌，伸手推了推沙發上的老公：「喂，起來吃飯了。」桌上還有三盤同樣烏黑的菜肴。

小強幫爸媽和妹妹擺碗筷，爸爸伸伸懶腰拉出椅子坐下。餐桌下的每張椅子都不一樣。

「爸，媽。」小強盛一碗飯，夾菜吃了兩口說：「我不想念書了。」

「不想念書？」媽媽反問：「不念書要幹嘛？」

「不念書，以後跟我們一樣撿垃圾嗎？」爸爸勃然大怒：「現在說得好聽叫資源回收，還不是撿垃圾討生活。」

「我……我，我已經辦休學了。」小強拿出休學證明書。

「什麼？休學？誰答應你休學？」爸爸看了休學證明書捶桌頓足：「你是不是跟同學打架，被開除？」

「記一支大過而已。」

「是兩支大過。」妹妹插嘴，幸災樂禍的口吻。

「反正我又念不懂，再念也是最後一名。」小強放下筷子：「早就不想念了。」

「不行，難道你以後真的要撿垃圾過一輩子嗎？」爸爸怒推桌，湯潑滿桌溼：「給我回去念書。」

「不要！」小強倔強怒吼：「我不要念書，我要去工作賺大錢。」扔下筷子，抄起書包倒出幾冊課本和幾支筆，匆匆從放在客廳的破舊衣櫃抓出幾件換洗內衣褲塞進書包，掙脫媽媽挽留的手，甩上客廳鐵門，身影消失在巨大的「哐噹！」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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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我休學，離家──出──走，現在無家可歸。」小強發Line給比他早一個月休學的死黨。

「真的，還是開玩笑？」小鹿回訊。

「真的，我要加入你們，跟你們一起做大事。」

「速速來天橋廣場大樓，我在20樓那間豪宅。」小鹿回訊：「勇哥說，歡迎你！」

半小時後小強抵達豪宅。

「小強，歡迎你。」26歲的勇哥展開雙臂熱情擁抱小強。聽說小強餓了，命人給小強一碗滿漢全席泡麵和一袋肉干配麵吃，「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聰明、機靈，是個可塑之才，跟我們一起合作，你一定有前途，比去念什麼鬼英文爛數學好。」

小強聽了猛點頭，就是嘛，念英文和數學不知道要幹嘛？「但是，入行後要做什麼？」

「很簡單，但是要有膽量，我知道你是個有膽量，講義氣的人，對不對。」

小強大口吃麵一邊點頭。

「好，我沒有看錯人。」勇哥接著說：「告訴你，我們上面還有一個公司，我是派駐的隊長，你的主要工作，第一個是憑公司給的金融卡和密碼去ATM領錢，第二個是演戲。扮演檢察官或警察去跟人家拿錢。」

「領錢？演戲？」小強喝口辣湯：「演檢察官，我又不是檢察官，這會犯法嗎？」

「犯法？會，會犯法。」勇哥豎起大拇指向其他人稱讚：「你們看，小強多聰明，你們都不知道扮演檢察官和警察會犯法，只有他知道。沒錯，如果是我演檢察官就犯法，因為我是成年人，但是你們扮檢察官不犯法，因為……」

「因為我們是少年！」小鹿搶著回答。

「沒錯。」勇哥說：「你們在學校一定學過，兒童…少年…犯法免刑，對吧！」他含混帶過，再提高聲音：「法律規定，你們犯法不用受處罰，大人犯法就要去關。這就是公司要拜託你們幫忙的原因。」他接著說：「小強，入行第一件事，就是要讓公司高層看看你的本事，決定你能不能吃這行飯，懂嗎？你敢接受挑戰嗎？」

小強點點頭。

「好，明天和小鹿扮演檢察官去拿錢。」

「我…我不會。」小強漲紅了臉。

「簡單啦，我教你。」勇哥吩咐小鹿：「拿件西裝給小強穿。」勇哥接著和小強、小鹿演練明天行動的細節，直到背熟台詞和對答如流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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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強穿西裝打領帶，戴一副黑框眼鏡；小鹿穿襯衫打領帶，分別扮演檢察官和書記官，一前一後走到高雄地方法院前的愛河邊人行道。

「喂！」手機鈴響，小鹿接電話：「哦，好。」

「喂，勇哥叫你不要駝背抖腳，檢察官不會站三七步。」小鹿掛斷電話轉頭糾正小強說：「勇哥說，檢察官比警察兇，你只要裝兇就好，我來講話。」

小強挺了挺腰，看看在遠方監看他們行動的勇哥，心跳加速。

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婆婆吃力地走過來，走三步停一下，走三步停一下，不斷東張西望。

「你是楊黃罔腰嗎？」小鹿大聲問老婆婆。

「是，我是楊黃……罔腰。」老婆婆受到驚嚇，口吃不清。

「我是書記官，你的帳戶借壞人洗錢喔！對不對？」小鹿拿出一張A4公文比劃著，拿到老婆婆面前：「你看！」

「我…我眼睛不好，看不清楚。」

「你有一個兒子在台北工作，你先生楊梧桐生病住在養老院，對不對？」小鹿看著A4紙照著念，「我們都調查清楚了，你為了貪圖高利，把帳戶借人用，對不對。」

「沒有，沒有。」老婆婆急著揮手：「我的帳戶沒有借人，長官怎麼辦？救救我。」

「這位是檢察官，趕快把你從帳戶領的錢全部交給檢察官，檢察官先幫你保管，等案件偵辦完畢，錢會還給你。」小鹿說：「現在政府規定，幫你保管錢要給你收據，不用擔心錢會不見。」

老婆婆將裝錢的紅綠條紋塑膠提袋交給小強，「這是200萬元。請檢察官幫我保管。」

小強接過沈甸甸的塑膠袋愣了一下，小鹿用手肘撞小強背部，小強從西裝上衣口袋拿出一張收據，簽名交給老婆婆，「這樣就可以了，你等我們通知再來法院領錢。」小強大聲背出台詞，轉身就走。

小強、小鹿快速走進高雄地方法院，再從側門走出法院坐上勇哥的車，「噓！嚇死我了。」小強說：「我好緊張。」

「緊張什麼？是你檢察官耶！笨蛋。」勇哥嘲笑小強。

回到豪宅總部，勇哥將錢交給會計小美姊，她點鈔後抽3萬元交給勇哥。勇哥大聲喊：「頒獎典禮！」

「小強檢察官，2萬元。」勇哥接著喊：「小鹿書記官，獎金1萬元。」

「不公平，都是我在講話，我怎麼比較少？」小鹿抗議。

「人家是演檢察官，要面露兇光。當然拿比較多啊！」勇哥笑著說：「慶祝小強出任務成功！」

「天啊！2萬元。」小強心想，媽媽工作一個月的薪水2萬3000元，我才工作不到半個小時就有2萬元，太好賺了，他暗自發誓：「我要賺大錢，買新家具，還要買新房子給爸媽和妹妹住。」

第三天起，小強和小鹿都拿著公司給的金融卡ATM提款領現金，每次依提款金額領1%獎金，才三天小強就拿到1萬元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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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強買一條菸和一件大外套送父親；一件毛衣和一套面霜保養品送母親；一個書包和一件粉紅Kitty貓外套送妹妹。

小強爸媽和妹妹看到禮物，瞪大眼睛。

「這是我工作賺錢買的。」小強下巴抬得高高的：「在學校讀書根本沒有用，還不如我現在上班賺得快。媽，我才工作一個星期就賺3萬元。」

「你在做什麼工作，這麼好賺？」媽媽手指沾點面霜塗抹在臉上問：「是不是做犯法的壞事？」

「什麼犯法的事？」小強拉高音調：「我是在幫大公司老闆工作，替他領錢、送錢，他就會分錢給我。」

「騙肖ㄟ，有這麼好空的事，怎麼不找別人做，會找你一個小孩子做。」爸爸把弄玩著香菸，猶豫要不要拆開，最後將香菸丟還小強：「可以去打工，不准做壞事，說！你到底在那裡工作。」

「我……我辛苦工作，買菸送你還被你罵。」小強氣得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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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婆婆拿毛巾為楊老先生擦臉和骨瘦如材的四肢，喃喃自語，不時拭淚，楊老先生一如往常面無表情，眼睛看著遠方，焦距不知在那裡。

安養院護理師小惠看到楊婆婆佝僂的背影，走過去想與她閒聊幾句，赫見楊婆婆淚如串珠。

「怎麼啦，楊婆婆，老伯伯又長褥瘡了嗎？」小惠記得每次楊老先生長褥瘡，楊婆婆總是心疼落淚。

「我要帶他出院，回家照顧。」楊婆婆哭著說：「但是，想到我也病痛纏身心餘力絀，一旦有緊急狀況誰也幫不了誰，該怎麼辦？不如兩個老的早日自個了斷，不要拖累別人……。」

「老伯伯在這裡照顧得很好，為什麼要帶回家？」

「我…我沒有錢繳安養費，只好帶他回家。」

「沒有錢？」小惠不解問：「政府不是有補助款，你們只要月付5千元，難道連5千元也沒有…」

「哇！」楊婆婆一哭：「我的錢，我的養老本全被檢察官拿去了，他說要幫我保管錢，後來都找不到人，檢察官不還我錢…」

「檢察官拿你的錢去保管？」小惠心涼了半截，「楊婆婆告訴我，你什麼時候把錢交給檢察官保管。」

楊婆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訴說經過。

「你被騙了，走，我帶你去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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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強將提款卡插入ATM，右手依紙張條上的數字按鍵輸入密碼。三個高壯男子分別從左、右、後方圍住ATM，抓住小強左右手，大喝：「警察，不要動！」

「金融卡是你的嗎？」

「不是，是勇哥叫我來領的。」

「帶我們去找勇哥。」

小強帶警察到天橋廣場大樓20樓那間豪宅時，屋內早已人去樓空。小強被法官裁定收容在少年觀護所，經過半年審判，查出小強因為太緊張，在收據上簽本名，經過筆跡鑑定和楊婆婆指認，確定小強扮演檢察官騙錢，被法官依詐欺罪共犯判處4個月徒刑。

「勇哥說，少年當車手沒有罪！」

「你的勇哥騙你，他利用你犯罪。」少年觀護人說：「未滿12歲以下的兒童犯罪才能依法免刑。」

楊婆婆委任律師依損害賠償規定向小強父母求償200萬元並加計利息。

小強父母出庭喊冤：「我們不知道小強在當車手，問他，他不都講。」

「依法律規定，小強犯案時是17歲未滿18歲，尚未成年。」法官說：「他所引起的損害賠償要由監護人負責賠償。」判決小強爸媽賠償楊婆婆200萬元。

小強聆聽判決，當庭下跪向爸媽說：「對不起，沒有減輕爸媽的負擔反而惹了大麻煩。」

小強爸媽也懊悔沒有好好管教小強，沒有問清楚小強在那裡工作，悔之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