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禾 圖／心皓

回到桃園機場，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卻被一碗滷肉飯徹底擊潰，第一次哭著吃滷肉飯，不安、慚愧混合徬徨和感恩的滋味令我永生難忘。我為什麼哭著吃滷肉飯？這要從半年前說起。

我今年二十七歲，陸續做過四個工作。大學念商學系，退伍後學以致用，先在保險公司賣保險，因為臉皮太薄不敢向親友拉業績，五個月後業績太差離職。

後來，當過銀行理財專員、汽車保險專員和公關公司活動企畫。當銀行理專時業績不佳又不想被主管念，「我有我的尊嚴」，主動辭職！我不喜歡聽人訴苦，尤其是為遇車禍的顧客處理理賠事宜，車主都會一直訴苦，煩死了，為了耳根子清淨，辭職！到了公關公司才發現，辦活動居然這麼煩，主管說預防下雨要備傘、備雨衣；流動廁所少一間也算在我頭上，客戶數落我準備不周……根本是在刁難我，故意找我麻煩嘛，老子不幹了！

是的，我勇於離職，因為我勇於嘗試，相信一定有一個適合我的工作正在不遠的未來等我。它可以讓我工作起來得心應手，如魚得水，悠遊自在。我希望找一個CP值很高的工作讓我有成就感，我要追求夢想和變成富豪，有人出書說十八歲賺一億，我已經過了十八歲，沒有關係，我發願要在三十歲賺一億。

我對月薪只有三萬元的工作一律視若無睹看不上眼。我不是自恃甚高，而是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我相信慧眼看出我這匹千里馬的伯樂即將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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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吃泡麵嗎？第幾箱了？」有一天晚上，我沖泡今天第三包泡麵，用書壓在碗口錫箔紙上等麵條軟熟，手機鈴響，傳來當兵時同梯退伍的小廖聲音。

「嘿嘿嘿。」我苦笑回答：「這個月第三箱了。」

「同梯的，我有個好工作，保證讓你吃香喝辣，天天吃牛排當零食，不要再吃泡麵了，再吃下去你會變成木乃伊。」

「什麼工作？」

小廖仔細說明工作內容，最後強調，「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要當富豪？」

「但是，這是詐騙集團！」我遲疑了。

「沒錯，雄哥說，可以先去體驗，再決定要不要加入。機票錢他們出，免費。」小廖說：「老實說，我也有點耽心，沒有馬上答應，所以找你一起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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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後，我和小廖搭機到越南胡志明市郊區，同行的還有五男五女總共十二人，年紀都跟我差不多。

「哇！」小廖下車發出讚嘆聲。

這是一幢三層樓有中東清真寺圓尖頂的白色洋房別墅，圍牆邊一排高聳的椰子樹，牆頭露出洋溢南洋風情的雞蛋花。

「歡迎！歡迎！」短平頭，身高體胖圓滾滾活像頭熊，笑起來像個彌勒佛的中年男子迎上來，逐一和每個人握手：「歡迎，歡迎來到發財──夢──工廠，大家一起發財！」

「雄哥好！」小廖興奮地與雄哥握手：「這是我同梯的志偉。」

「哇！志偉，你好，一看就知道是個有主見又聰明的人才。」雄哥用力握我的手猛搖，然後大手一揮：「請進！」

大夥魚貫進入別墅，玄關處一尊木雕袒腹笑彌勒，兩旁對聯「笑口常開有容乃大， 巧語春風黃金萬兩」。走進客廳，正中又擺一尊白瓷彌勒佛，兩旁對聯竟然是「我不只教你詐，我更是教你騙」佛龕下一落一落堆成小山的千元現金。我眼睛亮了。

大夥分頭到房間放好行李，聚集在一間會議室。室內貼著「實現人生價值」、「享受工作樂趣」、「追求事業成功」等標語。

「立正！」剛才似笑彌勒的雄哥，現在變臉板起面孔：「訓練開始，你們要嚴肅面對自己的人生。」他指著一個女孩問：「告訴我，你的人生要什麼？」

「我要錢！」她嘶喊：「我的錢被騙了！」

「沒錯，一般人被騙就自認倒霉或報警。但是報警有用嗎？」雄哥環視所有人一圈大喝：「沒有用，就算抓到人錢也拿不回來，報警是消極的方法。告訴我，積極方法是什麼？」

「騙回來！」她大聲回答。

「沒錯。」雄哥大吼：「騙下一個人彌補自己的損失，這才對嘛！」他左右睃巡又問：「但是──騙人有罪嗎？有嗎？錯在那裡？」

沒有人回答。空氣凝結了。

「有沒有聽過，構成過失傷害的要件是『應注意而未注意』？」

沒有人回答，我輕輕點頭。

「志偉，你說，什麼是應注意而未注意。」

「這個意思是說，應盡到注意的義務，卻沒有注意……」

「沒錯！太棒了，志偉。」雄哥打斷我的話，摟著我大讚：「大家聽到沒有，沒有盡到應注意的義務叫做過失。」他走回場中央接著說：「告訴我，騙人與被騙，誰該負應注意的義務？」

「被騙的人，應負注意責任。」我小聲說。

「志偉真是人才，你以前的老闆太對不起你了！」雄哥走到我面前鞠躬，然後說：「聽好了，被騙的人在法律上要負應注意而未注意的過失，不是騙人的錯，騙人的人有搶人家的錢嗎？」

「沒有！」我和小廖回答。

「有拿刀子逼人拿出錢嗎？」

「沒有！」我和小廖大喊。

「有用拳頭打人、開槍傷人搶劫嗎？」

「沒有！」大家一起大喊，臉色紅通通。

「被騙的人沒有查證是活該被騙，應負過失責任！對不對？」

「對！」

「被騙的人是有錢人，騙有錢人的錢等於財富重新分配，有益社會，剛剛好而己，對不對？」

「對！」大家愈喊愈激動。

「你要不要當富翁！」、「你要不要變富婆！」、「要有錢趁年輕！」雄哥拋來一連串問句，螢幕秀出一張一張超級跑車、遊艇、美女如雲的Paty、整形後的美女和名牌包包照片……在「要！要！」的震耳欲聾回答聲中我的思緒豁然開朗，「這就是我要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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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在雄哥的公司上班。

這裡管理嚴格，作息像在部隊一樣規律，成員要遵守「三禁」禁足、禁假、禁止對外聯絡。我和小廖在一間辦公室打電話到大陸，假扮公安、金融監管局，騙大陸人的錢。

剛開始我有些生澀，被對方一質問就嚇得掛電話。

雄哥過來安慰我：「硬起來、要細心」他又說：「我小時候，政府一直說要反攻大陸，卻敢說不敢做。大陸對台灣那麼壞，那就由我們來反攻大陸，騙大陸人的錢，匯回台灣，對台灣的經濟也有貢獻，是不是？」他在我的辦公桌隔間板貼上「一通電話 黃金萬兩」、「人生的路要怎麼走靠自己」兩張標語。

我看著標語回想雄哥的話，心想「嗯！有道理。」然後放膽去騙，遇到質疑的人就大聲喝斥，用聲勢壓下對方，這招十分管用，我愈騙愈得心應手，工作兩個星期分紅金額已經逼進百萬大關，「我人生的第一桶金！」做夢都沒有想到，我快要賺一百萬元。

閉關工作三個星期，雄哥帶我們去一家渡假飯店，訂下三十間房間，包下海灘邊的自助餐廳好菜佳餚吃到飽，我在沙灘聞著BBQ烤肉香味，端著一杯美酒，欣賞夕陽西下，新月東升，和小廖乾杯一飲而盡，「人生就該是這樣！」瞇著眼盤算領到百萬獎金後想買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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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夢中傳來幾聲巨響，將醒未醒意識模糊之際，聽到小廖大喊：「不要！」我的脖子倏忽一緊，被拖下床，雙手被反拷，睜眼一看我被兩個皮膚黝黑、穿草綠軍裝的越南警察壓在地上，然後三四個人抓我手腳把我「提」到客廳。

「大家好！」響起熟悉的國語聲調，「我是台灣派駐越南辦事處的秘書，今天配合越南警方掃盪詐騙集團，搜索你們的基地。請大家配合接受偵訊。」

接著我們被押上車，送到拘留所暫押。我沒有看到雄哥。

這個拘留所與電影中越戰關押美軍俘虜的一模一樣。睡硬木板床加條薄被；室內室外都是黃泥地，下雨室內溼滑，室外全是爛泥巴；一條龍沒有隔間的廁所，坑下堆滿黃金，薰人欲嘔。每天三餐，早餐稀飯配沙子，午餐發黃的米飯配有腳的米蟲、小石頭和一碟醃菜，晚餐比午餐多了一條鹹鹹的醃魚。睡覺前用黃泥水先澡，洗了比沒洗還髒。關押兩個星期，人人面黃肌瘦。

此時，從台灣駐越南代表處秘書聽到一個消息，雄哥得知被台越警方監控後，默不作聲，先將詐騙的錢從「我們」的公用帳戶轉匯到泰國，沒有告訴我們，自己連夜逃走。

「捲款潛逃！」小廖哀號著：「我的紅利獎金泡湯了。」

「我的第一桶金！」我捶心肝，「我的一百萬，可惡的雄哥！」我氣得將飯碗摜到地上，「我們被騙了！雄哥是大騙子。」

小廖蹲下去，夾起黃泥地上的醃菜，「不吃，會餓死！」

後來每餐看到黃黃的飯就想吐，但是不吃會餓，餓了更難受，只好勉強吞飯維生，身體飽受折磨；內心日日夜夜懊悔被雄哥欺騙，恨自己「應注意而未注意」，原來被騙的感覺竟是如此椎心難受。

「我好想回家！」我不爭氣地哭了：「我好想吃泡麵。」

「我要吃滷肉飯。」小廖也跟著哭。

現在，終於回到桃園機場，看到國人，聽著熟悉的鄉音，恍如隔世，我們被帶到一間大會議室，每人發一杯水，乾淨的水，我滿懷感激用吸管吸飲乾淨的水，「啊！」喉嚨輕輕發出讚嘆。有人遞來一個便當，我打開一看是滷肉飯，聞到飯菜香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