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取材自真實案例。作者平禾是資深社會、司法記者，喜在案件中找尋富有人性的愛恨瞋痴故事，給人心靈的啟發，出版小說《判決人生》、《色計》。

頒獎後，媒體記者和義工夥伴們圍著我，要我講得獎感言。我一時慌了，叫我從何說起？

「美英阿姨，從頭講起吧！」主任提醒我。

「好吧。」我就話說從頭。

十七年前，我四十九歲，家裡務農，丈夫種田還有兩片果園；二子一女皆已成人，小兒子退伍找到工作離家，家裡只剩我和老公，我忽然多出許多時間，到附近的嬰兒之家當義工。嬰兒之家收容棄嬰，短暫照顧小Baby，目的是替小Baby尋找合適的收養家庭。

有一天，我發現有個女嬰哭聲像小貓叫，哭一聲、停一聲，似乎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她好小好瘦弱，我小心抱起她餵奶，她喝奶也沒有力氣，吮一口停了好久才能吸吮第二口，喝沒幾口就抿嘴不吃。

「她幾個月了？」我問護理員。

「六個月大囉！」

「六個月大？怎麼那麼輕？」

「唉！想領養她的爸媽都說她食欲不佳，容易生病，愛哭鬧，難養。」護士搖頭說：「她被退貨，前天才剛抱回來，第三次了！」

我看著懷裡的她，閉著眼睛趴在我胸部睡得正香甜，她有長長的睫毛，粉嫩的蘋果小臉，怎麼看都是個小天使。

後來，我每天餵她喝奶，為她洗澡，幫她換尿布，其他義工都知道我和她特別親近。小Baby也會認人，只讓我餵奶，其他義工媽媽餵她，她都拒喝。每次我抱她，她總是露出燦爛的笑容，我遇到她的那天早上是大晴天，為她取小名晴晴，希望她的人生晴朗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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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月過去了，晴晴變得稍胖也更黏我，但她的肢體不協調，十個月大只會坐，緩慢爬動，眼睛曈仁經常向下看，總是側著臉看我，但她的笑容依然燦爛，會發出咯咯的笑聲，整個臉貼到我臉上用流口水的嘴親我臉頰，弄得我滿臉口水，黏呼呼的，既討厭，又令人喜歡。

「阿姨，你跟小晴晴那麼投緣，想不想領養她？」主任半開玩問我。

「騙肖ㄟ，我都快五十歲了。」我抓住晴晴亂踢的腳，抬起小屁股鋪好尿布：「明年我就是半百老婦，怎麼可能再養個小Baby。」換好尿布，我抱起小晴晴問：「對不對，小晴晴？要是我帶你回家，你要叫我媽媽？還是叫阿嬤？主任亂亂講，對不對？」小晴晴咯咯大笑。

「但是，晴晴沒有人領養，快滿周歲，總不能一直養在這裡。」主任憂心忡忡：「給別人養，你放心嗎？」

「給別人養，你放心嗎？」這句話像支箭射進我心崁裡，日思夜念，揪在心，拔不下，放不開。

每天看著晴晴的臉，我反覆自問，她長大至少要二十年，我還能活二十年嗎？我沒有把握，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不能為了一己之私領養晴晴，如果幾年後我突然撒手人寰，留下稚幼的晴晴，誰照顧她？為了她好，長遠之計應由年輕的夫婦領養她才是正辦。

「主任，我不能領養晴晴，我快五十歲了，沒有力氣再養一個女兒。」

「說得也是。」主任回稱：「我們會儘量幫晴晴找年輕夫妻領養，今天晚上有一對夫婦下班後會來看晴晴，說不定會有好消息喔！」

「主任，昨晚那對夫婦要領養晴晴嗎？」次日一早到嬰兒之家，我迫不及待地問。

「沒有。他們抱著晴晴東看西看，說她眼睛斜斜，十一個月大還不會走路只會爬。」主任幽幽也說：「還說了一堆缺點，把晴晴弄哭了，說她不乖，不要了。」

「他們不知道晴晴很會笑嗎？笑起來甜死人，不知道小晴晴很有力氣，她的手抓人的頭髮很痛嗎？…」

「晴晴的好，只有你知道。」主任輕輕地說，「我們再努力幫她找適合的人家，希望能像你一般善待她。」

有誰能像我一般善待她？我日思夜想，終日縈繞，只有我能。但我能再活二十年嗎？我問了老公和孩子，也將晴晴帶回家與家人相處。出乎意料，他們都樂於接受。

「主任，我要領養小晴晴。」

「真的？」

我勇敢地、義無反顧地點頭：「我要為晴晴再活二十年、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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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歲領養女嬰，親友都說我瘋了，「是不是兒女長大離家，空巢期作祟？」、「太寂寞，想早點含飴弄孫吧！」或是「感到無聊話，可以養貓養狗，幹嘛養個小Baby？」我想這些說法都對，也都不對，看著晴晴熟睡的臉龐，我知道她需要我，我怎能丟下她不管。

「醫生，她要不要緊？」有一天晴晴半夜發高燒送急診。

「已經退燒，應該沒有什麼問題。」醫生臉一沉說：「但是要住院，詳細檢查。」

兩天後，醫師宣布檢查結果，晴晴有腦水腫、眼睛斜視、雙腿高張力影響走路姿勢，還是個過動兒，「符合重度殘障標準。」

領到晴晴的重度殘障手冊，我哭了一整夜，哭自己的選擇，哭晴晴命運多舛。

「嬤…阿嬤！」晴晴睜開眼，瞳仁往下斜，側著臉對我笑，伸手摸我臉上的淚痕，「眼睛，流口水…？」讓我破啼為笑。

為了治療她的腦水腫和雙腿高張力，我帶著她跑遍南中北部名醫看診，住院動手術。為了籌措醫療費，我趁晴晴念國小啟智班的白天時間，去做老人居家照護，賺鐘點費。沒有排班時則接家庭代工，在家裡做按件計酬，做過塑膠花，串聖誕燈泡、釘風衣的釦子。

「趁孩子還小，終止收養，送去育幼院。」大嫂勸我：「她是政府和親生父母的責任，又不是你的責任。」大哥大嫂得知我太勞累病倒，燉雞湯來看我。

我知道身心障礙的孩子天生弱勢，在育幼院會被別的孩子欺負。我默不作聲。

「沒有那個屁股，就不要吃瀉藥。」大哥開罵，「不自量力，扛架（台語，沒事卻扛了一副架子在身上，喻多管閒事）。」

晴晴穿一雙紅色直排輪溜過來，靦腆地叫了聲：「大舅公，你好…你看我的紅鞋鞋漂不漂亮？」

「咦！她不是走路怪怪的？」大哥問我。

「開刀半年了，現在走得很好，還喜歡溜直排輪。」我驕傲地說：「她一直在進步。」

「還是趁早送去育幼院吧！」大哥再勸。

「抱來了，就用心顧。」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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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這是那裡？」晴晴跪在座位上，臉貼在巴士窗戶，沾口水在玻璃上畫畫。

「台中，我們看完醫生要回台南啊！」我把她拉下來坐好。她突然跳下座位溜到走道，跑到車子前方，探頭向雙層巴士下方駕駛座的司機大叫：「叔叔好，我可以下去嗎？」

「啊！不行…妹妹，回去坐好。」司機急呼：「妹妹，回去座位坐好，車子在開，不能再下來亂走？」

我聞言趕快衝上前將她拉回坐位。我知道她的過動症發作。之前在學校，她常常上課時突然離開座位在教室遊走，找同學講話，干擾老師上課和同學學習。老師雖然知道她有過動症，但是為了避免她擾亂同學的學習情緒，老師還是要我處理一下。

所謂處理一下就是給晴晴吃藥。藥含有鎮定劑，晴晴吃了藥就從活潑好動變得萎靡不振，整日昏沈，像團爛泥。我想這對小孩發育有不好的影響，總是儘量減少用藥。不給她吃藥的結果就是常常接到老師的抱怨電話，家長投訴她上課拉扯同學，吵得同學無法上課。

想著想著，半夢半醒間，我突然聽到一聲「啊！」女子尖叫。

「幹什麼啊你！」

我睜眼一看，晴晴又溜到走道上，站在一名女乘客旁邊，兩人似乎在拉扯。我趕緊趨前，晴晴扯著女乘客包包上的卡通Kitty貓吊飾說：「我要這個，我要這個。阿嬤，我要這個！」」

「不可以，這是別人的。」我拉開晴晴的手，向女乘客說：「對不起！對不起！」

「把我嚇一跳耶！」女乘客抱怨。此時，車子緩緩停到路肩。

「這位太太，拜託，把你孫女管好。」司機從下層樓梯探頭：「行車時不能隨便亂跑，如果跌倒撞傷或摔傷誰負責？」

「對不起！對不起！」我拉著晴晴連聲道歉，把她拉回座位。

「拜託，不要干擾我開車。」司機抱怨後回去開車。

為了防止晴晴在車內走動，我全程拉著她的手，不敢閉眼休息。

「哼！我討厭阿嬤。」看著她委屈的表情，我也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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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解決晴晴的過動症，讓她發洩精力，學校老師建議她溜直排輪、打桌球和學游泳。其中，她最喜歡直排輪，加入直排社團後愈滑愈有興趣，連回家都穿著直排輪在稻埕和家裡穿梭，整天穿著滑輪鞋溜過來、滑過去都不膩，只有洗澡和睡覺時才脫下。

「哎喲！」大嫂來訪看到晴晴溜直排輪在她身邊轉來轉去，「這個不會走路的女孩，怎麼溜得那麼好？」

「教練說她溜得很快，讓她去參加比賽。」

「阿嬤！我有得獎喔！」晴晴溜到我身邊手裡秀出一塊獎牌。她現在念國中一年級，身高比我高，但是她還是只和我講話，秀獎牌是給舅公和阿嬤看。

「來，晴晴來吃巧克力。」舅公給她一盒堅果巧克力。

「阿嬤，吃。」晴晴拿一顆塞給我。

「你吃，這個硬硬的，阿嬤牙齒不好，咬不動。」

「喔！」晴晴低著頭，「咻！」從我身邊溜走。沒多久她又滑回來，手上多個小盤子。

「阿嬤，我去刷牙。」她拉我的手摸她的牙齒：「很乾淨。」然後她連吃兩顆堅果巧力，咬著咬著吐出一坨黑黑的巧克力在盤子上，拿到我面前，「阿嬤吃，我把巧克力咬碎了！」

我和大哥、大嫂都愣住。

剎那間，一切都值得了，我感到一股揪心的溫暖，看她這股傻呼呼的真誠，我摟著她泫然欲泣，對大哥大嫂說：「她這麼貼心，我怎能不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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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晴今年十七歲，是啟智學校高中二年級學生，學注音符號學得很好，可以用注音符號寫信給我，剛剛獲得身障者運動會直排輪第四名，取得去韓國比賽的資格。

我六十六歲了，看到晴晴長高長壯，比我獲得母愛獎還要高興，我擔心我還能活多久，能不能陪她到成年，甚至看她學會自立生活？哪一天我離世了，誰還會盡心盡力照顧她？

後來，我想通了，我與晴晴或許有宿世因緣，老天安排我照顧她，自然也會安排在我走了之後有人接手照顧她，重要的是把握當下，珍惜我們相處的每一天，每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