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禾  圖／心皓

這個故事取材自真實案例。作者平禾是資深社會、司法記者，喜在案件中找尋富有人性的愛恨瞋痴故事，給人心靈的啟發，出版小說《判決人生》、《色計》。

「喂！阿甘，晚上我要找那個豎子（小混混）出來談判，你要來助陣喔！」

「不要啦，我今天在工地推水泥管，很累耶！」

「來啦，來啦，你是區中運拳擊金牌耶！你來了，我們才夠威，不然會被對方看扁。」

「好啦，好啦。」阿甘拗不過朋友邀約勉強答應。

晚上九點，阿甘叼著菸走進社區公園，兩群人在大樹下陰暗處對峙，低聲交談，雜夾叫罵聲。

「金牌阿甘來了！」幾個朋友朝他招手，他走進朋友群，不清楚他們在談什麼，隱約聽到一個朋友低語：「可以打了。」

突然，一聲吼，兩群人像兩股對沖的水融在一起，黑暗裡分不清彼此，阿甘扔下菸蒂，看準一個站在角落不認識的青年，跳到他眼前，擺出拳擊架勢，左手一晃，引他分心，右手上鉤猛擊對方腹部，痛得他彎腰，阿甘膝蓋往上頂正中他的鼻樑痛得他跪下。阿甘打得興起，將他拉起來，左右開弓，像在打人形沙包，猛擊頭、胸、臉，打得他東倒西歪，其他人樂得旁觀大叫：「拳王！拳王！」沒多久，青年被打得躺在地上，大家一哄而散。

倒地的青年送醫急救，顱內出血昏迷，有生命危險，緊急開刀取出血塊，再做腦幹引流減壓手術保住一命。他的父母報警，警方循線查出阿甘出拳打人，移送法辦。

「阿甘，朱同學跟你有仇恨嗎？你拳拳攻擊他的頭部，想打死他嗎？」

「沒有，我沒有要打死人。」阿甘說：「不認識他，只是幫朋友出氣，好玩而己。」

「好玩？你曉不曉得朱同學被你打到顱內出血，後來開刀兩次才保住生命，現在有左半身麻痺、肢體動作不協調，眼睛視力模糊的後遺症？」法官斥責：「朱同學父母向你求償六百萬元，你有錢賠嗎？」

阿甘一聽才知闖了大禍，心涼了半截，懊悔不已。法官將阿甘依殺人未遂致重傷害罪判刑五年，關進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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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甘在悶熱的斗室翹首眺望窗外藍天，反覆想著那天參加鬥毆的情景，後悔莫名其妙打人致身陷囹圄。反悔已然太遲，無法挽回，只能捱下去，過一天算一天。體重因心情鬱悶，食欲不佳，睡不好，暴瘦到四十二公斤，看起來頭特別大，加上原住民輪廓深遂的五官和黝黑皮膚，像個活骷髏。

阿甘在監獄工場摺紙袋。

「阿甘！」主任管理員：「我們與山河神鼓合作成立太鼓社團，你來參加？」

「打鼓？」阿甘猶豫著，心懶洋洋。

「對，打鼓，你以前不是在廟會跳過八家將，應該都差不多吧？」

「跳八家將又不是打鼓。」阿甘懶懶地回答：「我只打過小鼓，沒有打過大鼓。」

「唉！差不多啦，就是你啦，我報上去囉？今天最後一天。」

阿甘心想，打鼓，大概跟廟會打獅鼓差不多吧，反正日子蠻無聊的，於是聳聳肩膀點頭：「好，打就打。」

在禮堂舞台。

六面大鼓，左右各三個擺在禮堂舞台，阿甘和五個同學各站在一面鼓前，手拿鼓槌跟著老師的手打拍子擊鼓，「碰！碰！碰！叩！」阿甘用力擊鼓，把所有的不滿、鬱悶透過鼓槌全力發洩。

「碰！碰！碰！叩！」，老師突然喊：「跳！轉身。」

阿甘跳！轉身。一不留神鼓槌失手掉落。

練習中止，重來。

一個下午都在重覆練習這簡單的節奏。阿甘因為分心、不專心或與別的同學玩耍打鬧，不是將「碰」打成「叩」，就是忘了打「叩」或掉鼓槌，「搞什麼嘛！這麼難？」阿甘不耐煩地將鼓槌扔在地上。

兩個月後。

山河神鼓挑了四個打鼓打得好的同學，充當團員到文化中心演出。同學回來後高興地說：「今天，在休息室裡居然喝到珍珠奶茶。」

「出去表演可以喝珍奶。」阿甘聽了好羨慕，舌頭舔了舔嘴唇，心想：「我要出去表演，我也要喝珍珠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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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碰！碰！叩！」、「碰！碰！叩！叩！」阿甘緊握鼓槌專心聽老師的哨音打鼓，終於成功打完一個曲子。

「阿甘，打得很好，進步很多喔！」鼓團老師拿起鼓槌咚咚咚敲起來，打同一套曲目，卻是節奏分明，韻律迴旋，鼓音邈遠。

「好好聽喔！」阿甘問老師：「一樣的譜，為什我卻打得零零落落？」

「你打鼓時身體太僵硬，沒有放鬆。」老師又示範幾段節奏：「僵硬，是因為不熟樂譜。想放鬆，要將樂譜背到滾瓜爛熟，不用想就知道要打什麼。」

阿甘向典獄長申請並獲得批准，白天到禮堂練習打鼓，不用到工場工作。阿甘每天打鼓背樂譜，從早打到晚，練習八小時。

晚飯後，就寢前。

阿甘的手指頭在大腿輕拍節奏，打著打著不過癮，靈機一動，將書、字典和六法全書堆成一堆當鼓面，雙手持筷擊鼓敲打，渾然忘我，至就寢時間方休。阿甘在獄中找到生活重心，睡得好，吃得下，每天大量運動，才三個月體重上升到六十二公斤，練出六塊肌，還獲得與山河神鼓同台表演的機會。

上舞台表演時，儘管他只是八面鼓中的一面擊鼓者，戴著面具又不是主角，他還是緊張地發抖，頻頻向舞台兩側布幕後方戒護他的管理員張望。

當燈光暗下來，同伴輕敲鼓聲，他才逐漸安定，跟著大夥敲擊、轉身跳躍，用丹田發出低沉吼聲。最後一擊，「咚！」精準地將鼓槌停在鼓面中央。

「還好沒有出錯。」阿甘心想。

燈光乍亮，台下觀眾熱烈鼓掌，在「安可、安可」聲中，鼓團加演一曲，又獲得滿堂采。阿甘跟著隊員謝幕，鞠躬，汗水滴落舞台，掌聲盈耳。再鞠躬，汗水滴落，掌聲盈耳不絕。原來，要獲得掌聲，是靠不懈的努力，不是靠拳頭。

「阿甘，打得好，第一次上台表演就打很出色，真是天生鼓手。」老師拿一杯珍珠奶茶給阿甘：「打鼓比打人有成就感，是不是？」

「好舒服。」阿甘第一次被人肯定，方知受人讚賞的感覺跟啜飲冰涼微甜的珍奶一樣舒服，心裡迴蕩老師那句：「你是天生鼓手！打鼓比打人有成就感。」不自覺得輕輕點頭。

監獄太鼓樂團打出成績，經常代表監獄外出表演，或巡迴各監所示範打鼓。阿甘和同學是舞台上的主角，他享受擊鼓的快感和觀眾掌聲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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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牢三年四個月，阿甘獲得假釋。

「阿甘，歡迎你加入山河神鼓。」鼓團劉總監說：「雖然你打鼓成績出色，但是還要通過十一天禪修考驗才能成為正式團員。」

「禪修？修什麼？」

「內觀、安心、安定。」劉總監說：「擊鼓跳躍雖然動作大，卻要有一顆寧靜安定的心，動靜和諧，心物合一才能流暢演出。」

「怎麼修？」

「打坐，不能講話。」

「監獄三年四個月我都待了。」阿甘聽完，笑笑說：「禪修就禪修，我一定成功的啦！」

在禪堂裡。

阿甘打坐到第四天，身體不停扭動，腳麻腰痛，臉頰抽搐，眼皮直跳，渾身不對勁，「啊！我受不了！」逕自下蒲團，離開禪堂。

「阿甘！」老師叫住他，勸他不要放棄，「先去休息，晚一點跟法師談談。」阿甘於是到在禪堂外的花園等待，繞著小徑散步。

「為什麼坐不住？」法師問。

「腰痠腿麻，心靜不下來，想起好多事。」

「什麼事？」

「爸媽離婚不要我，祖母養我好辛苦。」阿甘搖著頭：「我不會讀書，喜歡打拳，卻因打人坐牢，祖母為我傷心一直哭…我喜歡打鼓，卻要先坐在這裡不能講話。」

「你心裡太多東西，要放下，心就會安定。」法師開示：「明天有懺悔禮拜，如果你要走，做完懺悔禮拜再走。」

第五天，法師主持拜懺。

阿甘聽著法師一一想起自己曾經做錯的事、對不起的人，想起重傷昏迷的朱同學。他下跪向佛菩薩懺悔，想著想著竟伏在地上痛哭，一時禪堂傳出許多哭聲。哭，淚水清洗阿甘的靈魂；哭，讓他撥開迷霧面對過往的人生；哭完，他彷彿沐浴一番獲得新生，勇於面對過去的錯誤，清楚未來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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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十一天禪修考驗，阿甘成為山河神鼓團員的第一件事，寫信向朱同學道歉，請求他的原諒。

「阿甘，打鼓一個月能賺多少錢？」已經成為幫派堂主的國中同學來找阿甘：「來當我的副堂主，一個酒店給你管，年輕漂亮的辣妹隨你挑，保證你口袋麥克麥克（滿滿之意）。」

「不要，我不想再打人，只想打鼓。」

「打鼓，打一輩子鼓也是打鼓的，有什麼出息。」

「打鼓，讓我感到快樂，我想將快樂傳給大家。」阿甘說：「我還要用打鼓賺的錢賠償朱同學。」

阿甘寫第二封信向朱同學道歉，依然石沉大海沒有回音。劉總監得知阿甘的心事，找律師商量。律師帶著阿甘第三封道歉信拜訪朱家。

表演舞台上，阿甘和團員邁力演出，獲得滿堂采，阿甘喘息著鞠躬謝幕，赤裸的上半身汗水反射燈光，閃閃發亮。

「阿甘，朱同學來看你表演。」謝幕後，律師帶朱同學走向阿甘。阿甘一時手足無措，愣了一會，連忙鞠躬：「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我向你道歉。」

朱同學怔怔看著眼前傷害他的人，緩緩點頭。

經律師協調，朱同學原諒阿甘，賠償金降為六十萬元，由阿甘分期付款。後來，阿甘表演時，經常看到朱同學坐在台下，兩人會交換一個只有好朋友才有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