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丘光

喔，杜斯妥也夫斯基！對有些人來說，這是多麼晦澀的一串字符，字裡行間全然看不出景深，而同時不知從何冒出來的想像又賦予了某種詩意，讓你「喔」一聲，想到杜斯妥也夫斯基就是──沉思、苦難、痛苦、靈魂之類的意象，沒讀過他太多作品的人，甚至也可以脫口說出這位作家不就是那個「靈魂的審問者」嗎？……

杜斯妥也夫斯基就是有這般既複雜又簡單的形象，儘管不全部對，也沒全部錯。他描寫人物心理的複雜，質疑人心善惡的糾葛，確實少有人比他深刻，而故事講的卻只是簡單的人生道理。

就小說藝術手法來看，他跟托爾斯泰其實是一體兩面。他喜愛從一個人心的小破洞鑽進去，像《地下室手記》劈頭就說：「我這個人有病……」，然後會引你看到一整個世界的問題；而托爾斯泰往往先鋪陳出現實世界大觀，再一步步往人物的個別心靈小徑走去。仔細想想，這兩個人講的不外乎都是──人為什麼而活。

莫斯科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出生地，似乎很少有人留意到這件事，因為他的主要作品幾乎都以彼得堡為背景，彼得堡甚至成了他小說的角色人物之一。

你走在莫斯科街頭，通常很難會想到，蘇聯初期曾經在花彩林蔭道上放過一座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雕像，由知名雕塑家梅爾庫羅夫所作，但十幾年後被撤掉移至作家的出生地瑪麗亞濟貧醫院的前庭，似乎要陪伴一旁的故居紀念館，那也是作家十六歲之前生活的地方。

新的一座杜斯妥也夫斯基雕像設於一九九七年，較常見到，因為就位在市中心國家圖書館門前的廣場上，你參觀完克里姆林宮之後，從西北側出來，走過練馬場建築，站在十字路口就看見斜對面這尊雕像彷彿在迎接你。有意思的是，這座雕像跟第一座一樣，姿勢都不太自然，不知道雕塑家是不是想利用這種陌生化的姿態來刺激人思索，提醒人要面對自己內在的不安！

有人不理解為什麼要把一個跟莫斯科不太相干的杜斯妥也夫斯基放在市中心，而且這個雕像的坐姿怪異得很──上半身後傾四十五度，左手撐著長凳，右手合攏四指平貼大腿，面容深沉，似乎心事重重，因此被有些人惡毒地批評為「痔瘡紀念碑」、「直腸外科看診」，從人體力學的層面來看也不無道理！

不過，從心理上來看，從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藝術來看，你會發現，莫斯科正是作家心靈力量的根源所在；甚至可以說，莫斯科也是他小說中的一個角色，這個角色在小說裡的名字叫「心靈」。

《卡拉馬助夫兄弟》裡，描寫佐西馬長老一文中提到：「我記得，在我還沒學會閱讀之前，才八歲的時候，就有了一種最初的心靈感動。媽媽帶我一個人上教堂作彌撒。那天天氣晴朗，我到現在還記得，彷彿還看見，香煙從爐中飄揚，靜靜地飄上去，而從圓頂上方到小窗孔，光線也是這般流淌在教堂裡的我們身上，然後，團團攀升的香煙，彷彿隱沒在那些光線裡。我望著感動不已……」──這正反映出作家的莫斯科童年印象。

一八三七年，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母親過世，父親把他送到彼得堡軍事工程學校就讀，這年剛好也是詩人普希金決鬥身亡的一年。於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人生從此劃分了開來，隨著逝去的慈祥母親、被暗算的知識分子代表普希金、被迫遠離的故鄉莫斯科，他那顆被流放到彼得堡的心靈，也漸漸蒙上了帝俄首都的龐大陰影。

讀過更多杜斯妥也夫斯基之後，你可能會漸漸理解，這串名字背後所代表的意義，首先浮出的大概是「信仰」，你也知道他不是要談宗教信仰，而是人之所以立足在天地萬物之中所仰賴的信念為何，他要談人該相信什麼又該做什麼，才可以走上幸福生活之路。

或許，在杜斯妥也夫斯基作品中，表面上關於莫斯科著墨不多，但人物的心理特質卻是根植於莫斯科，這個俄國古都帶給一個離家少年無比的影響力，使他在作家生涯一輩子當中，都在思索「相信」這件事──如果沒有規範，人該相信什麼？如果有，那又該相信哪一種規範？如果人與人之間不再相信彼此，那還會有幸福生活嗎？……

他藉由一系列失去信仰的典型人物（如「地下室人」），來與「心靈」對話，傳達出「現代人」的悲劇，這是一種被自尊心逼到死角的人，否定一切，不相信一切既有的規範，不斷質疑自己以外的人事物，想要從虛無之中創造出「美與崇高」的空中閣樓，以為就像彼得大帝從波羅的海涅瓦河口的爛泥之地創造出偉大的海上明珠彼得堡一般。「地下室人」這類的性格是彼得堡給杜斯妥也夫斯基在文學上的最大禮物，而莫斯科給予他的心靈感動則像是他的原力，領著他正面迎向人生中一次次的疑惑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