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丘光

當您看到克魯泡特金地鐵站，表示來到了莫斯科林蔭環道的西側終端，這裡同時也是莫斯科文化生活的另一個起點。出站右邊是通往新少女修道院的聖潔聖母街，從十七世紀末以來就是莫斯科的貴族之家落戶的首選，各個年代建的豪宅大院至今有許多仍保留完好，讓整個街區看起來像是活的建築博物館。

地鐵站出口方圓五百公尺內就有非常密集的文化場所，左轉往克里姆林宮的路上有莫斯科最重要的藝術博物館──普希金造形藝術博物館，以及作為其分館的十九、二十世紀歐美國家美術館，隔壁還有另一分館是私人收藏館。往右去則有文學方面的博物館──普希金博物館、托爾斯泰博物館，以及鄰街的屠格涅夫博物館，這些地方都值得花上幾天來逛。

林蔭環道其實並不是一個完整的圓環，因為南方被莫斯科河切斷了。當你站在克魯泡特金地鐵站往河那邊眺望，映入視線的不是堤岸外水波盪漾，因為左前方矗立的救世主大教堂占滿了天際線。

這座一九九七年重建的白牆金頂俄羅斯拜占庭式建築，龐大耀眼得令人肅然起敬，原教堂一九三一年被史達林拆掉，本來要建一座以列寧雕像為頂的摩天樓──蘇維埃宮，總高四一五公尺，預計是當時世界第一高建築，意圖以政治圖騰來取代宗教符號。但，這個大計畫因二戰因素延宕多年後終止，而在一九六○年改建為全年開放的露天游泳池，我早些年還曾經去過這個游泳池，那時的天際線、空氣、車流、路人的眼神，跟現在迥然不同。

繼續往河邊走三、五分鐘，很快會被一片紅磚牆吸引，那是一九○七年鐵路大亨佩爾采夫所蓋的豪宅，因為登記在太太名下而稱「佩爾采娃宅」，由藝術家謝爾蓋．馬留京（此人也是第一個俄羅斯套娃娃的繪製者）設計。

建築的立面裝飾令人驚豔，使用了傳統木構房屋的手法，將大量的俄羅斯民俗元素呈現在屋頂、簷、山牆、牆角、窗戶、陽台、門楣、窗楣，圖案從大自然的星辰、動植物和民間故事取材，其中的太陽、公牛與熊相鬥、龍、貓頭鷹、天堂鳥等皆富奇趣，都是用彩繪陶瓷板拼貼，突顯出二十世紀初的俄羅斯摩登風格（即當時西方的新藝術風格）。

主入口門楣上刻的天堂鳥西琳令人不禁多看幾眼，那鳥有女人的臉和長髮，頭戴帽冠，鳥身披羽，尾羽敞開，鳥爪踩在花果豐實的植物上，這是一個基督教化之前古斯拉夫神話中的泛神偶像，她從天堂飛來人間大地，只有幸福的人才能聽到她歌聲中所散播的天堂歡樂。

這棟建築地點視野極佳，對街與救世主大教堂相望，側倚莫斯科河水岸，遠眺克里姆林宮，而火紅磚牆散放熱情，藍色彩繪陶瓷點綴夢幻，銳利的建築線條把空間切割得立體，從河邊看過來，就像是從故事裡蹦出來的童話屋，像是通往古羅斯泛神信仰時代的入口。

童話屋在在跟救世主大教堂形成強烈的對比，俄羅斯的性格似乎常在這麼充滿矛盾的衝突中融合著一切，比起聖彼得堡那座幾乎完全西化的城市，莫斯科更有兼容多元的風格，這裡可以看到更多源自這片土地人民的傳統、民俗、信仰、情感、思維……

說到泛神，我想起從前讀過一本關於俄國藝術的書（美國作者卡蜜拉．格雷），裡面有一則現在看來很值得玩味的小故事，反映了西方世界長久以來對俄羅斯的歧視觀點，儘管語氣中帶有一種世界主宰者對表現好的追隨者的稱讚：

一九○九年在維也納的建築及室內設計展，當地對俄國作品的評介提到：「據說從前如果遇到一個俄國人，就如同發現了一個野蠻人一般，如今大家才清楚了解，在這名野蠻人身上，還可以找到藝術方面的優點。這個因地理及種族環境所造就的原生混合體，正是俄國人所擁有的獨特民族珍貴資源……大家不得不羨慕俄國人所保有的天生野性……外來民族希望從西方學些東西，結果他們反而成為西方的老師。野蠻人其實擁有許多現代主義的美好特質，這正可與西方世界互補文化的優點。」

一九○九年前後正是藝術家謝爾蓋．馬留京那一代許多俄國藝術家在歐洲初露鋒芒的年代，不知道他們若看到這樣的評論心裡有何感想！

到了二十一世紀的現在，我們會聽到所謂「俄羅斯戰鬥民族」，儘管多半從搞笑的觀點來看待，不知怎麼，這讓我油然想起這則百年前維也納藝評界稱讚所謂「野蠻人」的故事。對此，我們除了笑一笑，或許還有什麼要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