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丘光

阿爾巴特街是莫斯科最古老的街道之一，位於克里姆林宮西側不遠處，自古以來就是莫斯科宮城西向的幹道，一八一二年拿破崙的騎兵軍也是沿著這條街進占克里姆林宮。一九六○年代在阿爾巴特街北側新闢了一條平行的加里寧大道（現稱新阿爾巴特街），取代了舊街的幹道功能，因此阿爾巴特街在一九八六年改為人行步道，成了莫斯科主要的觀光景點之一。

阿爾巴特街是這個城市最豐富的生活櫥窗，有最多樣的人物、最多元的聲音、最多層次的歷史色調、最複雜的文化味道。

這裡的建築群交融了中世紀以來的俄國民俗和歐洲風格，點綴幾抹二十世紀初活潑的新藝術線條，穿插著蘇維埃的雄偉高塔，也少不了現代化的實用樓房，身在其中彷彿走在時光隧道。這條從阿爾巴特廣場到斯摩稜斯克廣場之間的步道，短短一點二公里，值得你走上三十分鐘細細看慢慢逛。

你會看到街頭畫家坐在街上為遊客描繪人像，會看到街頭表演，或音樂、或舞蹈，會看到塗鴉牆，最著名的是在街的中段巷子裡有一面被稱為「崔的牆」，那是紀念蘇聯時期非常受歡迎卻英年早逝的韓裔搖滾歌手維克多．崔，會看到琳瑯滿目的餐廳、紀念品商店和攤販，會看到本地人可能趕著辦事而迅速地通過，會看到外地人、外國人滿懷好奇地東張西望，會看到許多房屋外牆釘著一個個牌匾，寫著「一八一二年戰爭英雄大衛多夫曾在此屋居住」、「二戰英雄蘇聯飛行員澤寧曾在此屋居住」、「普希金於一八三一年二月初至三月中曾在此屋居住」（來莫斯科結婚）、「聖尼古拉教堂於一六三九至一九三一年曾位於此地」（被史達林拆掉了）、「小說《阿貝特兒女》作者瑞巴可夫於一九一九至一九三三年曾在此屋居住」（被史達林流放了）……

不過，現在已經看不到作家龍應台在一九八八年造訪莫斯科阿爾巴特街的所見所聞了──「好像所有的陽光聚攏到這一條街上來……前面有密密一圈人，圈子中站著一個年輕人……他開始了。他的聲音由低沉轉而高昂，聲音裡似乎有一條繩索，套著圍聽的群眾……阿貝特街（即阿爾巴特街）流動著人聲喧譁，這個角落卻在潮流之外自成一個內聚的漩渦。他在念自己的詩。」這些話是她在《阿貝特兒女》中文版序文中所說，這番情景不僅現在看不到，我在一九九一年蘇維埃時代最後一個夏天去的時候也沒看過。

她的文章接下來更富有時代意義──「詩，不是早就死了嗎？……你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大家都說沒有春天的北國絕境裡，詩，還熱騰騰的活著……最後一個詩人也念完了。群眾紛紛買詩。挑選自己喜歡的，一張詩一個盧布……你給了他一個盧布，取了一頁詩。有人碰了下你的手肘對你說：『外面來的客人，你一定要把我們的真實情況告訴外面的世界！……』」

年輕時候看過她這篇文章的我，到了阿爾巴特街難免會期待遇上這樣的街頭詩人，期待遇到這種大時代洪流下漂來的瓶中信……然而，不知道是時機不對，還是詩人已經不上街了，我只在「崔的牆」前面遇過一位面容憂鬱的高加索年輕人，卻是來跟我討錢。

阿爾巴特在十八、十九世紀吸引了貴族和藝術文人匯集，在二十世紀之後也是知識分子喜愛聚會的場所，這裡可以見到詩人別雷、馬雅科夫斯基、巴斯特納克、奧庫札瓦等人的蹤跡，而對阿爾巴特描寫最多的，大概是格魯吉亞裔的彈唱詩人奧庫札瓦。

奧庫札瓦寫詩譜曲並自彈自唱，風格自成一派，從一九六○年唱到九○年代，影響了好幾代的人民，他在數十首歌中表現出對阿爾巴特街的情感，包括〈深夜的無軌電車〉、〈為阿爾巴特哭泣〉、〈深夜莫斯科之歌〉、〈阿爾巴特之歌〉等。

現在的阿爾巴特街為奧庫札瓦立了一座雕像，走到這裡望著奧庫札瓦的身影，彷彿有了街頭詩人交付瓶中信給你的那種感覺。這一瞬間我腦海中響起初次到莫斯科時，俄國老師教我們唱的正是奧庫札瓦的這首〈阿爾巴特之歌〉：

你如河水般流動。奇怪的名字！

瀝青晶瑩，如河裡的水。

啊，阿爾巴特，我的阿爾巴特，

你──是我心所向往。

你──是我的歡樂，也是我的哀愁。

你的行人──都是平凡人，

鞋跟咚咚──匆忙辦事。

啊，阿爾巴特，我的阿爾巴特，

你──是我心所信仰，

我眼前盡是你的鋪石路。

就算愛著其他四萬條馬路，

也無法完全擺脫你的愛。

啊，阿爾巴特，我的阿爾巴特，

你──是我心的故鄉，

永遠都不會把你走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