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丘光

莫斯科特維爾街與花園環道交會處的馬雅科夫斯基雕像，所在處現名「凱旋廣場」，由於我短暫經歷過蘇聯時期，印象中一直還是稱馬雅科夫斯基廣場，現在那裡放了一些盪鞦韆供市民休憩，比起從前的嚴肅氣氛親切多了。

從這裡往西沿著花園環道走，經過劇院、水族館花園，一兩分鐘就會經過布爾加科夫的故居，他的小說《大師與瑪格麗特》是二十世紀俄國甚至全世界最重要的小說之一，我很喜歡這個溫馨的小公寓，現在改為作家故居博物館，大致保留從前的樣貌，可以從中探知當時的生活痕跡。

布爾加科夫，一八九一年出生於烏克蘭的基輔，父親是基輔神學院教授，母親是小學老師，從小沉浸在濃厚的基督教信仰環境中；二十五歲畢業於基輔大學醫學系，擔任過軍醫，見證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俄國內戰；一九一七年革命之後才首度來到莫斯科探親，認識了這個城市，一九二一年開始在莫斯科定居，並積極發表文學作品。一九二六年，他的住處被政府有關單位搜索，因為小說《狗心》的內容觸碰到當權者禁忌，小說手稿和相關日記被沒收禁止發表，此後，布爾加科夫似乎就注定要站在當權者對立的那方了。

如果要來一趟布爾加科夫式的散步，那麼就從故居出來沿著花園環道繼續西行一、兩分鐘，左轉小布羅納亞街。彎進小街沒兩分鐘，右前方湧起一片綠意，你會不由自主鑽進綠林中，樹叢中有一汪水映著浮雲隨意擺動，好似水裡自在的魚兒，這裡是牧首湖，莫斯科市中心最大的水池之一，行經此處，你想也不想就會步入湖邊林徑，迎著微風拂來，踩著樹葉沙沙響起的韻腳，忘我地緩緩前行，這當下彷彿你不會有什麼其他更重要的事要辦……

住在附近的布爾加科夫，一定常來牧首湖散步，在湖邊林徑的長椅上小坐，靜下來看看水波的光影變化，觀察行人的表情動作，側耳聽聽鄰座嘟囔著這年頭該相信什麼之類的，闔上眼睛感覺一陣陣的風在日出到日落之間捎來的溫度溼氣有多麼不同……一定是的，不然他不會把小說《大師與瑪格麗特》的開場就設在這個湖邊，不會那麼細膩地營造出那麼神祕魔幻的氛圍：

「暮春的莫斯科。這一天太陽已經西下，卻還熱得出奇。此時，牧首湖畔出現了兩個男人……兩位作家一走進剛披起綠裝的椴樹林蔭中，便朝飲料亭快步走去……林蔭道上不見人影；太陽把整個莫斯科晒得滾燙，現正裹著乾燥的煙塵向花園環道西去，人們熱得似乎連喘氣都費勁，卻沒人走到椴樹下，到長椅上坐，整個林蔭道空空蕩蕩。」

小說出場的兩個人是雜誌主編和詩人，都是無神論者，詩人剛寫完一首反宗教題材的詩作，主要人物是耶穌基督，雖然他把耶穌刻畫得夠陰暗，但主編很不滿意，向詩人建議該如何修改作品：「重要的不是耶穌本人好壞，而是耶穌這個人物本身在歷史上根本沒存在過，所有關於耶穌的故事純屬虛構……」

小說讀到這裡，我們大約知道作者想要說什麼了，是要談「相信」這件事。蘇聯初建時為了鞏固共產主義價值觀，便盡可能把這條路上的障礙搬走，最快的方式就是否定一切舊有的價值觀，否定後價值歸零則可以輕鬆搬走，相應的科學論證並不難找，關鍵是時間，這個政權如果撐的時間夠久，那麼移風易俗日久或可成，蘇聯時期毀掉許多教堂，目的也一樣，可蘇聯才維持七十多年，人心裡卻有一個經年累月的恆常規律，好比天上的星辰運轉不息，哪有那麼容易呀！

小說開場的兩個人坐在長椅上聊天，大發議論時，出現了一位陌生人插話，這是魔鬼化為人身來試驗這兩人，魔鬼與他們交談後聽到：「不錯，我們不信上帝……在我們蘇聯，沒有人對無神論感到奇怪……魔鬼也不存在……」──這話題攸關魔鬼切身的利益，如果不相信有神，也就不相信有鬼，魔鬼的存在價值有被剝奪之虞。可想而知，接下來就是魔鬼施展法術，大鬧莫斯科，在這表面的魔幻情節底下，包裹了非常多值得思索的細節。

在湖邊走一圈，當會看見幾座雕塑，那是寓言作家克雷洛夫和他筆下的人物──猴子、狗、大象等動物，其中有一個猴子照鏡子的雕塑剛好面向湖水很是有趣，典故出自〈鏡子與猴子〉：

猴子看見鏡中自己的樣子，輕輕用腳碰了碰熊：「看哪，我親愛的老兄！那是什麼醜臉啊？那臉多麼醜！我要是像牠那個樣子，我會難過得要死。不過，得承認我有認識五、六個這麼醜的，我甚至還可以數出來是誰。」熊回答：「與其費心算計別人，不如轉身看看自己？」

結果猴子並不聽從旁人的建議，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

這寓言恰恰也跟布爾加科夫的《狗心》、《大師與瑪格麗特》有著某種內在的連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