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回不去

文/平禾 |2016.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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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對不起!」鄭太太愁眉苦臉連聲致歉,將信封袋交給訓育組長:「麻煩老師轉交給小寶的爸媽,這是醫藥費和賠償金。」 圖/心皓

文/平禾

「對不起!對不起!」鄭太太愁眉苦臉連聲致歉,將信封袋交給訓育組長:「麻煩老師轉交給小寶的爸媽,這是醫藥費和賠償金。」

「沒問題,鄭太太。」訓育組長從信封抽出鈔票,數了十張,「沒錯,一萬元。」他從抽屜拿出和解書:「這是小寶父母簽好的和解書,鄭太太請您收好,鄭同學打傷人的事到此結束,接下來就是幫鄭同學辦理轉學,一切就OK了!」組長滿面笑容。

「謝謝。」鄭太太說完拉著鄭光宗走出辦公室。鄭光宗用力甩開她的手,回頭瞪了訓育組長一眼,組長笑著比食指左右搖動向他再見。

「快走吧!」鄭太太扯了兒子一把,走出校門:「你沒看到老師送走你這個瘟神多高興呀!」

「以後不要在路上讓我堵到……」高瘦染金髮的鄭光宗兀自發狠話。

「你這小孩懂不懂事?」鄭太太氣得眼眶泛紅,「你打傷同學害媽媽賠一萬元,到處跟人家道歉,學校也不要你,要你轉學,你都不擔心,你曉不曉得你沒有學校念,你以後怎麼辦?……」說完嗚嗚地哭起來。

「煩死了!」鄭光宗在人行道怒瞪只到他肩膀的瘦小媽媽大罵:「每次只會一直念,一直哭,你煩不煩啊!」轉身欲走。

「你要去那裡?」鄭太太哭叫扯住兒子外套:「你要去新學校報到呀!」鄭光宗索性脫下外套,「要念書,你自己去,我不念了!」轉身跑開。

「你…你…」鄭太太拿著從兒子身上扯下的外套,大叫:「回來…!」

一輪新月掛天空,像剖片西瓜。

餐桌上,鄭太太微波一個便當,推到鄭樂天跟前:「被你兒子氣死了,沒心情煮飯,你吃便當吧!」接著訴說今天的情形又哭紅眼。

「唉!」鄭樂天盯著便當:「人家說,子女不外兩種,來討債或報恩。我們養到個來討債的,我看不要養了。」

「嗚…嗚…」鄭太太啜泣、搖頭:「不可以,不行…他很乖,很乖……現在是青春期,比較叛逆…,他是我把屎把尿帶大的,我要他。」



李教官走過印刷科實習教室,聞到嗆鼻的味道,稍停腳步,燒焦味飄來,他轉身,一股白煙從印刷科實習教室門縫竄出,他迅速撞開門,一道濃煙撲來,火光在印刷機旁堆疊的紙張上跳躍,煙塵中鄭光宗拿雞毛撢子打火,火沒打熄,雞毛撢著火反將火苗四散,引燃更多紙堆和印刷用的油墨,火勢轉大。李教官將鄭光宗拉出火場,按下警鈴。一堆人提水桶趕來滅火。幸好火勢不大,很快撲滅。

「你…你…」李教官揪著鄭光宗的衣領聞聞嗅嗅,質問:「你是不是躲在裡面吸安非他命?」

「沒有,我只是蹺課躲在裡面抽菸。」

「抽菸?哼!」李教官推開鄭光宗:「這明明是安非他命的味道,要不要找警察驗尿?」

校長也趕到,一看鄭光宗立刻皺眉。李教官趨前低聲向校長報告事發經過。

「吸毒!」校長臉色一沉,腦中撥打校譽和考績等利弊得失的算盤,低聲指示:「不要報警,不要驗尿,也不要往上報(指報告教育局),這個小孩也不能留。」

數天後,在訓導室。

鄭樂天彎腰握住訓導主任的手,「抱歉!抱歉!真是抱歉!」交給訓導主任一張二十萬元支票:「這是賠償金,請收下。」

鄭光宗先是直挺挺地站在一邊,接著自己拉了一張椅子坐下。

「鄭先生,抱歉,無法讓令公子繼續在這裡念下去。」訓導主任瞪了鄭光宗一眼,雙手握著鄭樂天的手請他坐下,「我們也不願意這樣做,但是…這是對令公子和學校都好的方案,只好這樣處理,請您諒解。」他遞出一個紙袋:「這是鄭同學的肄業證書。」

「我了解。」鄭樂天又站起來鞠躬,腰彎得稀疏的白髮彷彿都快碰到地上,「感謝校長答應讓我們賠償,不追究光宗的刑事責任,感恩。」

鄭光宗用不屑的眼神地看著老爸。

父子走出校門。

「我被人家開除,你還一直跟人家哈腰鞠躬。」鄭光宗埋怨:「沒用。」

鄭樂天停下腳步,臉上表情由憂轉怒,打了兒子一耳光,「你…你還不知羞恥!」

「哼!」鄭光宗惡狠狠瞪老爸一眼,頭也不回跑步逃開。

月亮像道彎眉,掛在天空。

鄭樂天夫妻對坐吃飯。鄭太太沒動筷子,桌上一堆衛生紙,「我放棄了,淚流光,耐心磨光,明天告訴那個討債的,我不要他了。」

「嗯!但是…」鄭樂天遲疑良久才說:「他答應先去當兵,當兵有部隊管束,會變成熟,以後或許就會變好,再給他一次機會。」



「鄭先生您好,我是光宗部隊的輔導長。」輔導長說:「光宗虧空公款的案件軍事法院今天宣判,判五年,因為您替他賠償虧空的三十五萬元,軍法官特別替他減刑,減為三年。」

「謝謝軍法官。」鄭樂天閉上眼睛,想到兒子剃個大光頭,關在囚室的模樣心就痛,「什麼時候移到軍監?可以去探視嗎?」

「明天移監,移到八德軍事看守所。」輔導長說:「下個周日開始,你們就可以到看守所登記面會。」

八德軍事看守所,面會室。

「光宗,有沒有吃飽?」鄭太太握緊話筒,隔道透明玻璃注視兒子:「你變瘦了?」

「媽,爸爸有幫我帶菸來嗎?」鄭光宗眼睛看著鄭樂天。

鄭樂天一驚,手往袋子裡探了探,揮手:「沒有。」

「趕快幫我買!」鄭光宗大怒,指頭在玻璃上點了點,比著後方的福利社:「笨蛋,趕快去幫我買!買一條菸。」說完怒掛話筒,調頭往裡頭走。

「這小子沒救了,我不要他了,我累了。」鄭樂天氣沖沖地說:「大老遠來看他,他不知感激只要菸,他真的是來討債的。」

「爸爸,他只是菸癮來了鬧脾氣。」鄭太太勸他:「在軍監坐牢他會學乖的,再給他一次機會。」



十二年後。

夏日的傍晚,瀰漫暖暖燙燙的空氣,鄭樂天走出稅捐稽徵處,揩揩額上的汗,往街上走。兩個染金髮、一個剃小平頭戴墨鏡的男子向他圍攏。

「鄭樂天?你是鄭先生嗎?」理小平頭的男子擋住去路。

鄭樂天看看了三人,點點頭。

「不好意思,冒昧打擾您。」小平頭講話客氣,掏出七、八張紙,指著一長串消費明細說:「這是你兒子鄭光宗到我們酒池酒店簽的帳,麻煩您清一清。」說完將單子交給他。

「多少錢?」鄭樂天換了老花眼鏡,仔細看密密麻麻的消費清單,其中一個小費欄,金額「二萬」。

「一共三十一萬二千五百元。」

「對不起。」鄭樂天將單據塞回小平頭手裡,「酒店是他去的,小費是他給的,找他要錢。」

「要是找得到他,還會找你這老頭?」小平頭指著消費明細單最下方鄭光宗的簽名。

「他離家出走好幾年,我們已經脫離父子關係。」 鄭樂天說:「此事與我無關。」

「脫離父子關係?少來了,這套聽多了。」小平頭指著紙的背面,鄭光宗身分證影本,父欄「鄭樂天」問:「這是你吧!要是脫離父子關係,上面還有你的名字嗎?」

「他已成年,自己的債務自己付。」鄭樂天理直氣壯:「我沒有義務替他付錢。」

「你沒有義務替他付錢?」小平頭右手肘突往鄭樂天胸口一撞,痛得鄭樂天往下蹲,染金髮的青年兩旁夾住鄭樂天,讓旁人看起來好像扶住他似的,「我們知道你在這裡上班,以後見一天打一次,打到付清為止。」說完將一疊單據塞在鄭樂天懷裡。



鄭太太紅著眼眶,擰條熱毛巾敷在鄭樂天胸口,一邊說:「電信公司打電話來催繳電話費,他們說光宗辦了三支哀鳳手機,綁約三年,已經三個月沒有付錢,總共九萬六千元。」鄭太太揩鼻涕,「不只這樣,你看。」她遞封信給鄭樂天。

鄭樂天拿出信,是信用卡公司催繳卡費,彈身坐起大叫:「五十三萬…」熱毛巾從他胸口掉下,「這小子到處借錢,氣死我了。」

「拜託!五、六十萬也叫成這樣,又不是沒錢?」鄭光宗推開公寓大門,看到父親手上拿著信用卡公司的信,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光宗,你看,爸爸被酒店的人打到瘀青。」鄭太太指著丈夫的傷,「你都不關心嗎?」

「你長大啦,抽菸吸毒不夠看,還升級去酒店玩女人是不是?」鄭樂天將信怒擲兒子身上,「真闊氣,小費一出手就是兩萬。我們養你三十年,你孝敬過我們一毛錢嗎?」

「爸、媽,我本來就不喜歡讀書,是你們逼我去念書,甘願幫我賠錢給學校給部隊。」鄭光宗大吼:「誰逼你們了?」

被鄭光宗這麼一吼,鄭樂天和鄭太太霎時清醒,兩人交換一個眼神,堅定地點點頭。

「再說,媽不是有一張兩百萬元的定存單。」鄭光宗死皮賴臉地說:「我算過,卡債和酒店錢加起來大約百來萬,只要一張定存單解約就搞定了。搞定以後,我會搬回來住,孝順你們。」

「不用了。」鄭樂天瞬間由盛怒變冷漠,淡淡地說:「你媽的定存單是我們的養老金,不會幫你還債,因為我們沒有義務。」

「沒有義務?你被人家打死了,我可不負責!」鄭光宗半開玩笑半恫嚇。

「沒錯,我們沒有義務。」鄭樂天笑了笑:「因為你是我們抱來養的。」

鄭光宗驚呆,愣了一會兒才回神:「什麼?媽,爸說什麼?」

「他說,你是我們抱來養的,你不是我們的兒子。」鄭太太不哭了,平靜地回答:「我們沒有義務幫你還債。」

「拜託,不要開玩笑了!」鄭光宗嘻皮笑臉問:「你們在演那齣戲?」



鄭太太起身走進臥室又返回客廳,交給鄭光宗一張DNA檢驗報告,上面有鄭家三人名字,檢驗結果:「無親子關係」。

「這是你退伍後,爸爸拿你的刮鬍刀、頭髮和我們的抽血樣本送到醫院檢驗。」

鄭光宗頭部有一種硬硬的、塞滿滿轉不動的感覺,盯著DNA檢驗告報告全身動彈不得。

鄭太太又拿出一張泛黃的彩色照片,畫面是一名清秀女子抱著襁褓中的嬰兒,照片背面寫著「徐美玲」和一行地址。

「她是你媽媽。」鄭樂天冷冷地說:「三十年前,你媽媽在台北讀書,未婚生下你,不敢讓南部家人知道。我們把你抱回來養,視如己出,養了三十年,沒有虧待過你。你沒有讓我們感到驕傲,只有讓我心痛,讓你媽流淚。如果你是來討債的,三十年來我們夫妻也都還清了。我們現在就把這前世的或是今生的債務清一清吧!」鄭樂天正視鄭光宗:「你覺得我們有虧待你嗎?」

鄭光宗埋首檢驗報告和照片,良久才遲緩地抬頭,凝視鄭樂天一會兒,搖搖頭。

「那…徐先生,你請吧!」鄭樂天開門,作出送客的手勢。

鄭光宗對「徐先生」的稱呼感到刺耳,他望向鄭太太。鄭太太沒有哭,轉過臉去。他知道大勢已去,緩緩移動腳步,走出公寓,公寓門關。

他走到樓梯口,停步。

剎那間,他不知何去何從。

公寓開門,「徐先生,你的。」鄭樂天拿一個紙箱給鄭光宗。

鄭光宗就階梯坐下,打開紙箱拿出照片簿,他的嬰兒照、兒童到國中時期的照片;一家三口出遊的照片;當兵入伍在營區門口留影;一疊學雜費、國中打架後的賠償單、監獄附近餐廳寄菜錢的收據……,往事一幕幕掠過。淚在眼眶打轉,溢出眼眶,滴落階梯,溼成一個黑印痕,一滴、一滴又一滴黑印痕逐漸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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