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磅礡,新生南路原本寧靜的小巷忽然熱鬧了起來。推開門,「生活美學館」一樓連同地下室的展覽空間擠滿了賞畫的群眾、排隊等著簽書的粉絲,以及前往祝賀的藝文界眾多友人。只聽得中氣十足的大嗓門在掌聲後猛然響起,像春雷般轟過台北周日的午後,瞬間掩蓋四周所有的嘈雜喧譁。
很難想像聲音來自八十四歲的詩人管管,人稱詩壇老頑童是也。他的身分還包括散文作家、劇作家、畫家,以及演過三十部以上電影、四部以上舞台劇與電視劇的資深演員。而且無論詩壇、畫壇或演藝圈,管管都絕對是不折不扣的異數:粗獷的文字、綿密布局的詩或散文或劇本;融合詩情、童趣與禪意無限的繪畫;以及《六朝怪談》中怪異的老和尚、萬仁導演《超級市民》裡的瘋子、《策馬入林》中的土匪頭,徐克導演《梁祝》中的私塾教師,或電視《掌聲響起》中吳靜嫻的老公,大愛連續劇《春暖花蓮》癌症病人的爸爸,還有剛剛才殺青、即將上映的電影《暑假作業》等,管管在不同的領域都有模有樣,自成風格。
從我年少認識還在軍中電台任職的詩人管管,作為我亦師亦友、沒大沒小的「忘年」大哥開始,就常看他又寫又畫又演。八○年代我籌組「詩人畫會」,管管就是重要的靈魂人物;一九八三年我們在台北西門町舉辦熱鬧的「台北藝術上街展」,管管豔麗不俗、構圖出人意表的畫風,加上肢體語言豐富的行動藝術,即便跟羅青、杜十三等幾位「專業級」同仁的作品擺在一起,依然光芒四射。
「質」的部分夠精采,管管的「量」也頗驚人,儘管已經高齡八十四歲,依然活力十足:每年至少寫一本新書、演一齣電影或舞台劇;唱作俱佳朗誦詩時還會故意跌倒,非得讓眾人驚聲尖叫才肯罷休。每隔幾年就會接到他的畫展請柬,畫畫也畫陶,加上細長的斜體書法畫龍點睛補上詩,往往教人拍案叫絕。看他嚮馬般高大魁梧的身材,一口濃濃的山東腔,亮麗的大花襯衫搭配補丁過的牛仔褲、紅色鞋子,花白的頭髮上還綁了個小辮子,渾身上下像極了好萊塢電影中的老嬉皮、老牛仔。假如畫展成績夠亮眼,說不定哪天還能看到他買部哈雷機車全台騎透透。
不過,十多年前我還在報紙編副刊,母親節向他邀稿,大男人居然衝動飆淚。原來十九歲那年還在青島念書,莫名其妙就在街上被國民黨抓去當兵,從此再也沒有見過母親。遠離家鄉、逃難打仗的生活,或許正是開啟他創作源源不絕的第一把金鑰吧?正如已故詩人商禽曾說「管管外表粗獷、內心細緻」,早年藉詩抒解鄉愁和苦悶,近年則海闊天空用畫筆勾勒「閒事」。
管管的畫看似充滿童趣,實則滿布禪語玄機,正如他早期有首詩〈荷〉:
「那裡曾經是一湖一湖的泥土」
「你是指這一地一地的荷花?」
「現在又是一間一間的沼澤了」
「你是指這一池一池的樓房」
「是一池一池的樓房嗎?」
「不,卻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
不難發現,管管許多畫有一地一地的荷花,也有一池一池的青蛙,往往用畫,或用畫中短短的詩句點顯禪語的妙悟真趣。無怪乎詩人洛夫說:「善慧大士與管管之間有一座無形的梯子,善慧的詩『不可說』,管管的詩『沒有名字』。」果然我站在一張畫前問管管畫題,他回答「不知道」,漂亮的菁菁嫂子,趕緊跑過來說:「哦,是〈一群黑孩子〉啦。」
好個〈一群黑孩子〉,火紅的日頭升起自層層連綿的遠山,被陽光抹紅的天空、青山、綠叢滿布的畫面上,一座座宛如桂林喀斯特地形突起的黑山,如一根根擎天柱般拔地而起,與青山綠叢層層疊疊構成飽滿的畫面,成群有序的丹頂鶴從一端閃出,張開雪花般白色的羽翼翩翩然飛過,令人眼追心隨。畫面無詩,一樣充滿詩的爆發力。
說他八十四歲,管管還有些不服氣,他說「我已經超過一千歲了!」因為「每演一個故事,就相當經歷過角色的一生」。管管把自己的生活變成一首首詩,也把它們一一畫進水墨、畫入陶板或布上。例如四幅陶板連作〈故意不關窗〉,巧妙地利用幾何分割與留白凸顯斗大的詩句。或如〈青蛙高峰會〉中,一大群青蛙圍繞荷葉起舞,每一隻青蛙用不同的顏色呈現,細長的詩句則寫滿畫面上方,在繽紛中透露禪意與詩情,令人莞爾又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