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1.書寫ing

說好的，是允諾。

但我有和你說好卻沒做到的嗎？

謝謝你並不介意或者你也忘記了，讓每一樁我和你之間沒成真的「說好的」，成了在沙漠中美麗一現終究只是光線折射那般虛幻成空的海市蜃樓。

但如果你介意或一直沒忘記，那你願意相信我嗎？相信我的善忘，我輕諾之前的真心，我的力不足，或我不想滿足你過度的期望。相信我還放在心底等待最成熟的時機。

真正了解且接受自己，才能有比較適當的衡度。說，像是魔幻的中陰過渡，投胎才是實實擔重的一生。世事的跋涉有過程有感悟有調整，後來，我漸漸少和人衷腸一熱的說定什麼，我和你的「說好的」，很可能抹在深一下的眼神裡，去到一趟趟不缺席的人場裡，存在不常約聚聯絡也感受得到的了解裡，說在沒說什麼的沉默裡，而我簡單專注的日常並常處在書寫ing中，應該就是我在和所有人握拳敲肩窩的，說好的。

人不知怎麼的，也就散了，路不知怎麼的，也就沒了，從更高維度去看世間，我了解朱敦儒「免被花迷，不為酒困，到處惺惺地」的「如此只如此」，所以更喜歡木心先生這句話：

生活的最佳狀態是冷冷清清的風風火火。

2.波光與大海

《說好的》這本散文集就是我生命認知走到這種狀態下的創作集結。世紀疫情、心境歲月、人情世態，都會讓人自然走成或被動接受冷清的境地，像這疫情三年，我頓蹬一下就開始挪挪喬喬，適應出自己的新日常，卻也發現無論生活的外相如何，自己心底總有一股始終不散去的什麼在相應，不只和二級三級的疫情生活，是和眼前飆風似生生滅滅的變與常。是心底這股始終不散去的什麼，讓我篤定所有發生只是現象，你只要穿越，一直往前行，是簑，是杖，是風，是雨，是山頭明月，是無陰無晴，都一直往前行。

我教文學課，常從人的故事提及價值信念，在這流行說故事的年代，我依然在強調論述的重要，然而要到這二年我才終於說得夠清楚，故事與論述，原也是現象與本質的關係。故事可以收集運用，在在打動人心，但故事只是浮動的波光瀲豔，對這世間，你有心底一股始終不散去的抗拒與維護嗎？這是論述，論述是水，是海。

二○二三年二月五日，佛光山開山祖師星雲大師圓寂，我是他的私淑艾弟子，在我迷茫困惑心有塊壘時，他總以文字以音聲適時開示我，我在輯三「不害怕」〈一揖·深謝〉於是寫著：

有一件事，你懂，又喜歡，最好的就是這樣了，世間的榮華富貴算得了什麼。大師這句話無限上綱成為從來就很難界定的價值的定義，讓我心豁然清晰且篤定。

輯一「照顧自己」、輯二「就善良」、輯四「慢慢讀靜靜懂」都充滿故事，哎，我是很會說故事的人，這大家都知道，但，對這場人世，順逆榮枯的相應，以及我自己激越之氣逐漸平緩的愈來愈「卒仔」，都來自價值信念，我的生之論述：

許多不同的取捨擺放在一起，自有層次。（輯一〈妖怪說的〉）

幸福是這樣子的，真心擁抱過的，放手走遠了，那結實的滿抱的觸感都會在，看似不回頭，其實，那一絲回首的依戀，就是曾有，就是一場流變，就是從沒空過的空。（輯一〈曾有〉）

把日子過得好好的人如我，終是能在透明不透明的形體，破碎程度不同的心，際遇順順逆逆的因應中，體會人生無非辛苦與痛苦，我用我無可如何的懂，對待人事，於是要輕手一些，要輕腳一些。（輯二 〈悲傷完全守則〉）

世間果真存在著某些無可挽回的錯誤。

但關於人生有人允諾給你一座玫瑰園嗎？生命的殘缺和悲哀，讓人難受，而透過憐憫可以提升感受，最終轉化了痛苦和價值。這繪本，給大人看的。（輯四〈隱形〉）

………

3.書中書

全書最特別的該是「特別收錄」這一輯。有緣起，有事件，有現場，有人物，還自成小目錄，以書中書的形式呈現。這是一位書寫者與歷史，我與不認識的他者，跨越世代與陽冥的一樁「說好的」。

「澎湖山東流亡學生七一三」事件，我以盡全力以文字記錄歷史，而散文畢竟是「我」，報導文學也允許作者深深淺淺的抒懷，於是這篇萬字的報導文學，表達的還有我自己史觀的建立，以及對生命真正的理解，而所有都還是過程，不是最後結果。

每個人都會與生命「必要時刻」迎面無法迴閃，輕重小大形式儘管不同，但你是哪一種人？你做了怎樣的選擇？而你之所以成為你，完全是和平無事年代日常中的養成。（特別收錄〈海潮音〉）

養成。耳濡目染，無聲無息，慢慢的靜靜的就形成了自我生命的風格，和抉擇時澈然的一念。

我想起我自己，這些年。我從佛理體悟到的眾生平等不二，是平凡與自性。平凡，你真有不同嗎？你只是運氣，（還有你看不見不會信的）；自性，每個人的良知是與生的，一如明鏡很需要護守與相信。我的「養成」，一定有這一層。

4.顧惜與珍重

我於是這樣成為我自己，有自己獨特的顧惜與珍重，序文以歌、以短語。書中仍是我的日常，但整理篇章的時候，我一篇一篇看見的，有我們集體走過世紀性災難的每一天，不只我與我的日常，是我們共同經歷的這個時代，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時代的牽動。

關於我的散文，套我〈老派〉文中的一句話：我沒驕傲過，也沒想過要謙虛，我很喜歡現在的我，和我的書。

說好的，你就一直聽我說故事，拿我的論述去檢驗你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