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⒈坐正

你是要來採訪鐵雄的英勇事蹟？小隊長問。

不，我在電話裡說，鐵雄的事蹟網路上都有。

我是感覺鐵雄老了，我說，還有，看見領犬員和搜救犬互看的眼神。

霧峰光復新村台中搜救犬隊的會客空間，教室型灰瓦平房，屋內陳設很樸素，長條形實木桌、實木椅、牆面實木陳設架都出自小隊長自己的手工，有一面牆貼有一張大表格。

他親手為我沖濾滴咖啡，手沖壺的傾角剛剛好將注水的水流拉得又長又勻，流滴在玻璃瓶內的咖啡澄澈透明，咖啡的好通常從空氣就嗅得明白。

樸素，就是低調簡單，在這個會客空間，它還多了一種內收穩定的秩序感，彷彿一點點歪斜或張揚都會被凸顯，比如不知不覺我就會下巴收一點，腰背直起來坐正一些。

「你想寫的主題是什麼？」小隊長問我。

我看過隔壁「畫話協會」自閉症學員的畫布上一次次畫著搜救犬，我帶著小男孩站在乾溪的堤岸上亮著眼俯看奔跑的搜救犬被訓練，等在圍籬邊看牠們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進食，我從媒體知道一些搜救犬的功績，我知道鐵雄由內政部授階二線一星警官，我知道搜救犬銜著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的元旦升旗照片在網路上爆紅……

我就為這些而來，這一定是我不知多久之前就開始的起心動念，但不知為什麼，在這讓人會挺腰坐正的空間，我突然覺得自己這些念頭實在太「死老百姓」，當下心一凜，很確切的我回答小隊長：「我想寫『之間』，人與犬之間，人與人之間。」

「之間。」小隊長重誦了一次。然後，我就聽到小隊長說，沒有英雄，只有夥伴，我們這裡不創造英雄。

⒉夥伴

「那還是從鐵雄說起吧，既然你在電話中提了。」

因為是夥伴，所以當牠老了、健康不佳了，你一定會為牠做最妥當的安排。除役犬有被認養的制度，認養人自有條件順位的核選，而最重要的考量是認養人要願意了解搜救犬的所有養成，配膳、醫療的認知學習都要到位。善待夥伴，要包含關照善終。

小隊長的「夥伴論」所觸及的，是生命本質的大議題。文明的指標，在於對任何生命的尊重，而尊重不是籠統的說愛，是經由了解的有能力去愛。而搜救犬的工作出生入死拯救生命，超越了「夥伴論」，小隊長站在社會責任的立場在說話。

搜救犬日日照表操課，牠們要於坍塌的鋼筋瓦石礫塊中冒險犯難，在最惡劣的環境下完成任務。但狗兒只有快閃記憶，所有的訓練都必須反覆交叉、長時間、多次數堆疊以養成；領犬員遵守常規，熟悉包含配膳、衛生管理等所有作息狀況，與搜救犬日夜生活在一起，彼此的默契也是長時間、慢慢的堆疊式培養，搜救犬對領犬員，是絕對的服從與信任。而搜救犬篩選過程嚴格，從小的品格教育，會決定日後的發展，與領犬員之間，小隊長微笑著說：「人格的高低，決定犬格的成就。」

環環緊密相扣的團隊，內控分外重要，每一細節的培養都要極其精確，凡事盡力去做到最頂峰，甚且要有「虛驚經驗」，平日就要虛境模擬，推演各種可能而未發生的最壞狀況。

我突然明白，咖啡香氣中，讓我悄悄收拾散逸疏漫的，就是一種無形無影又無所不在的紀律感。

小隊長說自己像球隊經理，領犬員像教練，搜救犬像選手。選手的所有狀況，教練都要完全諳熟。二○二一年六月五日，加入中興大學USR大學社會責任實踐計畫，台中搜救犬隊擁有專屬的獸醫團隊，犬隻的日常醫療與健康安全有了更好的福利。「搜救犬工作條件特殊，動物福祉更該被妥善照顧。」小隊長說，八隻搜救犬的日常飲食都有營養師把關，而牆上貼的那張大表格，是可以反應每隻搜救犬狀況的飼料量精細計算。而搜救犬和人一樣，還有情緒面要被充分照料。

他們自己的網站有一則貼文是這樣PO的：

忠犬展現分工

犬隊經理負責改造

犬隊教練負責訓練

完美呈現

搜救犬擁有獨立自主生活空間

……

⒊連結點

連結點是一種微妙的開合力量。可以從無到有、從此到彼，可以漸小漸大，或者一個轉彎，整個情境就此不同。

比如一九九九年的九二一大地震，就是個連結點。

當年德國聯邦搜救犬協會（BRH）來台灣展現出的救災能量，開啟國人對搜救犬的新視野，也讓台灣開始積極的發展搜救犬隊。二十年來，台灣的搜救犬隊在任務測驗國際認證中締造絕佳成績，現場救災屢建奇功，世界若發生災害，台灣搜救犬隊不會缺席。目前台灣德國國際搜救隊和德國聯邦救難者協會，都進駐在光復新村。

我問到這裡兩個月的替代役男，怎麼看現在的工作？

小隊長告訴他這裡「環境好」，他以為會是在深山遠地吧，沒想到會在這麼方便的地方，「空氣是溫暖的」，他說，這單位只有六個人，大家都會相互幫助。

說話的時候，小隊長揹著噴霧器正在噴除草劑，有個領犬員駕著割草機在除草。搜救犬親人性強，服從性高，他為我說明著，並且說自己很喜歡一隻狼犬齜牙咧嘴很凶猛，卻非常會撒嬌的那種陡落差。

不知道在這裡的日子，會不會成為這個年輕人生命中的一個連結點？

新進的領犬員要被資深「師父狗」帶領著熟悉技術動作，具備基礎能量後才去帶新狗，「師父領進門」他們這樣說。救難任務中，搜救犬鑽入幽深莫測孔洞的時候，領犬員心中會擔心牠能不能回來，而一個指令，所有堆疊的平日就在一分果決與一分信任之間瞬間擦亮，我面前這位領犬員說：「面對極險惡的任務，狗狗有時會看我一眼，眼裡有一抹遲疑，但一個示意，牠就頭也不回的轉身去執行。」

一聽到這句話，我忍不住眼淚奪眶，紛紛直落……是啦當然是想得太多關於處境啊什麼的……那些忠誠與信任、天真與簡單、那一扭身就甩去害怕不回頭的勇敢、害怕也要一扭身撲向前去，那眼神……那樣純然的兩者之間。台中搜救犬隊果然是個連結點，唰！一整個拉低了我個人的新哭點。

⒋心中

窗外綠草地上，三支旗桿上的旗，一起在中台灣金亮陽光下隨風飄揚。中央是國旗，右邊是消防局局旗，左邊是BRH會旗。

先立旗，再出征。二○一八年出發參加斯洛維尼亞世界盃搜救犬比賽前幾天，小隊長下令在基地立旗桿插旗。旗幟凜凜，昂熱血，標士氣，人不在，旗也要在。

每次我在光復新村，堤岸走著，村子裡晃著，總感覺那三支旗桿三面旗可以鎮煞護土。

LOGO直接展現品牌形像，台中搜救犬隊的標誌設計本來只有狗狗的臉像，小隊長再為之加上幾面飄揚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就這象徵性意義的添加，將一張標誌設計，從視覺特色提升到核心價值的境地。

「心中有國旗，中犬，是忠犬」，也喚起人們看見國旗，小隊長這樣詮釋，然後，他問我：「你還會唱國旗歌嗎？」

⒌一笑

還是要問，一場場重大災難實境親臨的感受。台灣近十年來就有南港空難、台南維冠、花蓮統帥……

人類有長程記憶，小隊長說每一次救災的生死現場，都讓他對生命的觀照修正、轉換、體會越發深切。他視無常為平常，災難瞬息萬變讓你無法準備，你只有拚命每天都在作最極致的準備。沒人會等你準備好。他說。

對談中，好幾次聽小隊長用了「深奧」這個詞。實際操作面都比看得見的表面深細精微曲折艱辛得多，我想，他指的不只是犬隊，應該包含了生命本身。

小隊長歡迎這樣的年輕人參加搜救犬隊：「面對生命懂得珍惜，具有高耐心，和強度的愛心。」

臨別前我對他說：「我下輩子要當消防員，小隊長你呢？」

小隊長只一笑。

水裡來火裡去，消防員工作是別人逃離的地方，你進去，用你的生命去換別人的生命，一點都不適合拿來作英雄夢，那一笑，是在說這些嗎？或者，一個深度明白命懸一線，忠貞貫徹救難信念的人，常會用一笑在說：「你哪能真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