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觸鍵時,指尖是向光遲疑的飛蛾,是吻顫抖的重逢。
樂譜散落在地,笨拙的單音敲響,引致一陣戲謔的玩笑。下一刻,觸技的旋律卻令喧鬧的一室屏息。那是一九九六年《鋼琴師》的一幕。電影改編自澳洲鋼琴家大衛.赫夫考的真實故事。在父親近乎專制的指導下,大衛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卻也展露極早熟的才華。他執意前往英國皇家音樂學院就讀而與嚴父決裂。於一次演出中,為挑展難度極高的拉赫曼尼諾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終崩潰。
年少時的你,也曾嚮往那樣撲火的光芒吧。翻開琴蓋,指尖輕撫著黑白鍵,任節拍器的擺錘答答答一整個下午,讓雙手重複練習拍翅飛翔。你會在左側放幾枚硬幣,音階毫無失誤,則將一個放置右方,彈錯音則移回重來。直到所有錢幣都堆疊至右側才換下一曲。
昔時的你也曾預想,倘若離開琴前多年,會否如大衛.赫夫考渴望琴音,走進一間嘈雜餐廳,顫巍巍地,將鍵擊下什麼曲子,令世界靜默?是《大黃蜂的飛行》,或《戰地琴人》裡月光朦曖的蕭邦《敘事曲第一號》,還是《海上鋼琴師》那首即興的觸技曲。
樂譜空白處鋼琴老師為你仔細謄寫了註記,是你最早默背的詩句,突強、強後突弱,田園般的,急板或如歌的行板。很長一段時間,你喜歡翻讀著那本樂器行找到的拉赫曼尼諾夫琴譜,手在身側不自覺變化指法。
觸鍵時,指尖猶疑,你按下多年後第一個和弦。是當年沒想到的薩提。念音樂的M帶回屋裡一架新琴。入夜的薩默維爾,靜寂地只剩星星的聲音。樂譜擱在架上。已然稚拙的手,像誤闖屋裡尋窗的蝶蛾。
初夏的傍晚,你轉乘地鐵來到鄰近Symphony站的喬登廳,聆聽王羽佳的鋼琴獨奏會。那晚曲目包括拉赫曼尼諾夫、史克里亞賓、李給悌與普羅高菲夫。整場,你投入於她旋律裡強烈的敘事性,那些沉墜到底、卻彷彿能更加深沉的鍵擊,令你深深著迷。在半圓形坐席最右側,直視著她的臉,在琴弦繃緊間光影細微。
離開喬登廳時,天空猶留有最後抑鬱的藍。越過了河,回到薩默維爾,走在那些入夜後闔眼的屋子間,你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所讀的《鄉關何處》。薩依德娓娓憶述著前半生求學、離鄉的往事,接近書的尾聲,寫到哈佛歲月。在一個微小細節處,他描述當時在屋裡練琴,書中並附有一幀他伴奏的照片。你好奇索尋,才發覺年輕的薩依德,約莫就住在鄰近的街區。
那晚屋裡迴盪著續續的旋律。是拉赫曼尼諾夫的深邃、被擲下的更深沉。或是薩依德在對位的結構裡聽到離鄉背井的旋律。在身側,輕輕彈起了指法。鄰隔的燈還亮著。這裡的沉默像月色,輕盈如月色。靜靜地,你聆聽著暗中的暗,每一天,你觸擊著夜與夜的賦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