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妹妹阿香尖叫。

「怎麼了？」阿母聞聲轉頭探望，循阿香的指尖看去，長女彩蓮左手背碰觸滾燙鐵鍋，鍋裡湯汁兀自翻騰，有一般肉炙燒焦味，她跟著大叫：「哎喲！」彩蓮卻渾然不覺似的，直到聞到焦味手才抽回，四隻指背燙起大水泡。

「你是怎麼回事？」阿母慌了手腳，在廚房內轉了幾圈，拿出豬油塗在彩蓮手背和四隻燙傷的手指，「怎麼會傻到碰到鐵鍋也不知道？不會燙嗎？」

彩蓮捧著左手，好像看別人的傷，白白的豬油正在融化往下滴，「好奇怪，我碰到鐵鍋不會燙也不痛。」

「不會痛？不會痛的話手怎麼都燒爛了？以後怎麼幫忙洗衣服？」阿母邊罵邊心疼：「一隻水水的手燒壞了，以後怎麼嫁人？」

「咦！姐姐額頭怎麼變白了？」妹妹阿香又有新發現，「而且鼻子也變大，阿母你看，這裡還長出小肉肉。」阿香指著彩蓮眼睛下方。

阿母細看彩蓮的臉，心想，怎麼幾天沒有注意，彩蓮的臉長出這些東西？

決定帶她去衛生所請醫師看看。

「請問，我女兒臉上有白斑和小肉瘤，有沒有要緊？」護士為彩蓮手指敷藥後，彩蓮媽媽問醫師。

醫師仔細端詳彩蓮的臉，問她：「手碰到鐵鍋時不會痛？」彩蓮點點頭；又問「有沒有燒或燙的感覺？」彩蓮搖頭。

醫師拿起木槌，矇住彩蓮的眼，敲她的腳指頭，問：「敲到第幾根？」

「我不知道，我沒有感覺。」彩蓮搖頭。

「嗯！不好了，要趕快帶她去病院檢查，可能是痲瘋病，也就是癩病。」醫師吩咐：「癩病會傳染，她回去不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吃飯、睡覺，不能共用水杯飯碗。」

彩蓮聽了嚇傻，無助地看著醫師和阿母，阿母也愣住，看著彩蓮伸手想抱又縮手，手足無措。

阿爸牽著鐵馬，坐墊上綁棉被，後車架綁著皮箱走在前面。阿母提著布包，裡面有臉盆、水壼和杯子走在中間。彩蓮背著常穿的衣服、褲子和日用品跟在後頭。阿爸走得好快，彩蓮一路默默流淚，阿母不時回頭交代她住院後要和其他人好好相處，說著說著停下腳步，待彩蓮接近卻又邁開步伐跟上丈夫的鐵馬，與彩蓮保持一定距離。阿母如此反覆數次，彩蓮心裡一驚。

「哇！」彩蓮駐足哭號，「阿母，你不要我了嗎？你們不要我了嗎？」

阿母轉身想擁抱彩蓮，被阿爸伸手拉住，母女僅隔著一個人的距離，卻也是最遙遠的距離。阿母扔下包裹蹲下痛哭，彩蓮一股撲向阿母的衝動也被阿爸嚴厲的眼光制止，頹然坐在路邊哭泣。

「阿蓮，妳也知道這是不得已的事。」阿爸紅著眼眶，哽咽地說：「妳進去了，就不要再回家了。」

彩蓮抬頭看到一座大門，門匾「臺灣總督府癩病療養樂生院」阿爸將行李卸在門口。阿爸載阿母騎鐵馬漸行漸遠，彩蓮看著阿母一直回頭的身影，耳中響起阿爸「不要回家、不要回家」的聲音。她知道他們真的不要她，拋棄她。

癩病俗稱痲瘋病，不治絕症，細菌侵犯病人神經、皮膚和呼吸系統，四肢末稍會因神經受損麻木沒有疼痛感，經常會燒傷燙傷或割傷而不自知；臉頰、額頭和眼睛會長出肉芽腫或皮膚出現白斑，眼睛視力模糊惡化。自古以來，人們認為這是不潔之病且會傳染，病患會被隔離驅逐，任其自生自滅。日本政府依照1897年柏林第一屆國際癩病會議建議「強制收容，絕對隔離」興建樂生院隔離癩病患者。

彩蓮住進樂生院一年後日本敗戰，大戰結束。院外的世界天翻地覆，政治局勢時移勢轉，但痲瘋病人人怕，不分人種、政府，日本人走了，國民政府來了，痲瘋病患在樂生院的生活照舊如昔，只是換了一批醫生和護士。

彩蓮每天都會想起，住進樂生院前幾天，她還是愛美愛打扮，充滿青春活力，愛作夢愛說笑的16歲少女，阿母一句「17歲替妳講親戚（相親）」就可以讓她做幾天白日夢，想像嫁作人婦的模樣和生兒育女的生活。

突然間被醫生宣布得了痲瘋病，人生瞬間天翻地覆，世界失去色彩變成灰黑色調，嫁人夢碎，眼前只有三個臉上有白斑，鼻子腫脹，厚嘴唇細眼睛的女人跟她住同一間病舍。彼此看著對方的身體被細菌侵襲，四肢不斷受傷，繃帶紗布纏了又拆，拆了又纏；臉上的肉芽愈來愈大，嘴唇變厚，鼻頭長出樹枝狀的肉芽，看著對方不斷變醜自己卻不敢照鏡子。

「啊！」彩蓮有天鼓起勇氣照鏡子，看見變形的臉，驚叫不已。心頭再次浮現死的念頭。自從站在醫院大門望著遠去的父母那一刻，生離的痛苦就讓彩蓮想自殺，既然活著沒有希望，所有的夢想破碎，看不到未來，不如自殺解脫，一了百了。只是一股求生本能，以及幾年前就聽說挪威漢生醫師發現痲瘋桿菌引起痲瘋病，破解麻瘋病是不治絕症的傳說，正在開發治療痲瘋病的新藥，令她抱著一絲希望拖著病體活著等待新藥，苟延殘喘到現在。

但是鏡中的影像摧毀她的求生意志，斬斷她等待新藥的一絲希望。她經歷與父母生離的痛苦，叫她不要回家撕裂親情的慘痛過程，令她不畏死，不懼死，甚至想早點死。

傍晚時分，彩蓮坐在床邊，手摸枕頭下面一條粗麻繩，抬頭遙望窗外樹林一棵有粗壯樹枝的大樹，樹林上方烏雲低垂，寒風呼嘯颳起落葉，葉片在空中飛舞隨即落下，「落葉歸根，落葉終究要腐爛化成泥。」她心想：「就是今天晚上，就是今天。」眼神堅定，手使勁握著麻繩。

「好消息！好消息！」護士興沖沖地開門走進病舍叫嚷，她不是來送藥，手中揮舞一張紙，「新藥開發出來了，分配給台灣的藥已經裝上船，一個月後運到台灣，陳彩蓮、許素珠，醫生說你們第一批用新藥。」彩蓮激動地握緊麻繩，手微微顫抖，窗外天空逐漸模糊。她哭了許久，將麻繩收進皮箱，擦乾眼淚拿起碗筷快步走去食堂吃飯。

「阿蓮！阿蓮！」阿母急急地走向彩蓮，在距離五、六步時被妹妹阿香拉住，她甩開阿香的手又走近兩步：「讓我看看阿蓮，九年了……」阿母仔細看彩蓮的臉，僅額頭留下白斑，臉頰眼睛下方有兩塊小肉芽腫塊和少許白斑，嘴唇和鼻頭恢復原狀，她想伸手撫摸阿蓮的臉，又被阿香拉住。

「阿母！」彩蓮激動地叫喊，隨即壓下聲調平靜地說：「阿母，醫生說我都好了，不會傳染，可以回家。」

「阿爸說不行，你的病會傳染，暫時不能回家。」已經長大的阿香說：「阿爸在六張犁租一間房子給你住，每個月會給你錢買菜買米。」她從口袋掏出一張紙遞給彩蓮，「嗯！這是地址，這個月的租金已付清。」彩蓮伸手接紙條，阿香如觸電般縮手，紙飄落地。彩蓮不怪她，任何一個女孩都不想在臉上長出肉芽，她彎腰拾起紙條，提起行李，轉身離去。

「哇！哇！哇哇！」連續幾個晚上，彩蓮隔壁住家兩歲幼童夜啼不止，陡然間「啊！啊！啊～」換成女人高八度的叫聲，接著一陣慌亂的開門聲，彩蓮驚醒坐起，開門查看。

「我太太要生了，我要去找產婆。」鄰居阿南抱著啼哭不止的兒子，慌張地左顧右盼，猶豫是否抱兒子出門。彩蓮伸出雙手，阿南見到救星，急忙將兒子塞到彩蓮懷裡，朝市區奔去。

彩蓮將哭泣的男童抱在懷中，發現他全身是汗。她用毛巾沾水擰乾，動作輕柔一次又一次擦拭男童白白胖胖細嫩的皮膚。她在樂生院那幾年，因為年輕又屬於輕症患者，被選為護士助理，接受簡單的護理訓練，協助護士幫其他病患換藥、清理傷口，也替重症患者洗澡，因此做起來駕輕就熟。男童全身清涼，不哭了，還對彩蓮笑。彩蓮將男童抱在懷裡輕輕搖晃，低聲哼歌，他閉上眼睛睡著。她看著他長長的眼睫毛，有一股溫暖、安心的感覺，她想：「這就是當媽媽的感覺嗎？」她喜歡這種感覺。

彩蓮做完禮佛第108拜，正待起身，一個三歲男童調皮地跳到她背上，大喊：「阿嬤！阿嬤！我們來玩騎馬打仗。」她歡喜地背著男童起身，男童在背上不停地上下震動，模仿騎馬顛簸的樣子。她走向門口，向男童說：「小乖乖，快跟媽媽ByeBye。」

「阿蓮媽媽，中午要餵他吃最後一罐感冒藥水喔！」

「好，我知道囉！」彩蓮背著男童目送媽媽騎機車去上班。中午吃過午飯，男童喝感冒藥水迷迷糊糊地睡著。彩蓮看著男童長長的眼睫毛，又看見那年夏天第一個帶的孩子，掐指一算，他都快50歲，「啊！都快半百囉！」想想自己也是75歲的老人。歲月催人老，40多年她拉拔18個小孩長大，現在又帶第二代、第三代。想著想著思緒又回到她16歲那年，歷歷在目。

恨嗎？

16歲花漾年華美麗臉龐被麻瘋病摧毀，結婚生兒育女的美夢破碎，終身未婚，豈可不恨。

生病是無可奈何的事，又不是她要生這種病，父母竟然不要她，病癒又不讓她回家，令她獨自在外漂泊一生，豈能不恨。

恨有用嗎？樂生院的醫師、護士，在她被家人拋棄時收容她，治療她。鄰居在她有家歸不得時，不嫌棄她容貌缺損，雇她當保母，讓她有收入得以自立生活。每個孩子用小天使般的笑容，真心無私地依賴她、愛她、接納她，彌補她受傷的心靈，讓她享受當母親的滋味，體會當阿嬤的感覺。那麼多的愛逐漸溶化恨的冰山。

她曾經失去，因此擁有更多。

這個故事取材自真實案例。作者平禾是資深社會、司法記者，喜在案件中找尋富有人性的愛恨瞋痴故事，給人心靈的啟發，出版小說《判決人生》、《色計》。

小啟：閱讀本版後，有任何心得想法或建議，歡迎來信。請寄newsmaster@merit-times.com.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