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禾

「阿美啊！快一點。」阿坤坐在藤椅，眼光穿過鐵門欄杆之間的縫隙，遠處廟前廣場人聲鼎沸，「夜市聯歡晚會要開始抽獎，快點啦！」

「好啦！好啦！」阿美將溼淋淋的碗筷擺上碗架，迅速擦乾雙手，走到客廳一手扶起阿坤，一手拿起一張紅色塑膠椅。阿坤拄拐杖站起來，拐杖末端有四隻腳，一步一拐緩緩地朝廟前廣場走去。

廟前廣場有一座臨時搭建的舞台，舞台前方擺二十多張圓桌，正在舉辦廟前夜市攤販年終聯歡晚會，餐會中的高潮節目是摸彩抽獎。夜市管委會為了敦親睦鄰，維持與夜市範圍內鄰居的友好關係，每一戶發給一張抽獎彩券。

去年阿坤夫婦只抽到參加獎，十包衛生紙，但對他們來說不無小補。四十歲兒子阿發未婚，經商失敗後罹癌長期臥床，阿坤中年時在建築工地當板模工不慎從鷹架摔落，脊椎和膝蓋粉碎性骨折，傷癒後跛了一條腿，還有四肢無力後遺症。阿坤和阿美每個月有一萬四千元老人年金，但每月要付阿發療養院費用，只剩幾千元，生活捉襟見肘，逼得阿美不得不拾荒、種菜賣菜來貼補家用。

阿美扶著阿坤發現他全身顫抖，「沒有關係慢慢走，還沒開始抽獎。」她知道他正使勁想走快一點。

「來！坐這裡。」阿美在廣場邊緣放下塑膠椅，「我去投彩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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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獎開始，歡呼聲此起彼落，隨著獎品價值愈高，尖叫聲和笑聲隨之高張擴散。阿坤緊捏著彩券存根，不時看號碼，心情跟著女主持人潘潘念出的號碼起伏。

「二百三十～～」潘潘故意賣關子，不念出最後一碼，令阿坤一再看號碼，雙手發抖，「～八號。」

「中了！中了！」阿坤興奮地大叫，雙手揮舞激動得差點摔下座椅，催促阿美：「快點，快點去領獎。」如果不是腳不聽使喚，他一定會用跑百公尺的速度衝上台。

「我們來看看，誰中了第八獎。」

「我是住在夜市尾巷子口的阿美。」阿美興奮又緊張地自我介紹。

「恭喜阿美阿姨中了第八獎，高級腳踏車一台。」潘潘從阿美手上拿過彩券存根核對中獎號碼，宣布她得獎。

夜市工作人員牽出一輛附有籃子的白色帥氣嶄新腳踏車，全場歡呼鼓掌，「阿姨，等一下你就可以騎回去，高不高興？」

「很高興啊！」阿美嘴說高興，卻面露難色。

「可以給孫子騎呀！籃子放書包剛剛好。」潘潘將麥克風放到阿美嘴邊。

「可是，可是我們沒有孫子，只有我們兩個老的。」阿美小聲地說：「這麼大一台車，我也不會騎。」

「啊！」原想炒熱氣氛的潘潘當場愣住。

「沒有關係，獎品可以改呀！」夜市管委會主委，也是潘潘的丈夫許金良適時接口，「阿姨可以換等值的，你喜歡的而且用得到的獎品。」

「不是啦，抱歉，我說錯了。」阿美緊張得結巴：「我不是要換獎品，我是想說，如果腳踏車可以改成三輪的，後面放籃子，我就可以載菜去菜市場賣。」

「喔！好，沒有問題。」潘潘適時回神，「阿美阿姨是我們夜市攤販方好鄰居，我們幫她改腳踏車，兩輪改成三輪，安全舒適，不會翻車又可以載東西，大家說好不好！」

「好～～」台下一片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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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市管委會貼心地幫阿美改裝腳踏車，拆掉置物架改成後面有兩個輪子，兩輪之間有一個平台，平台可放大籃子或供阿坤乘坐，阿美高興地收下禮物。

此後，每天一早，阿美先去菜園摘菜、洗菜拿回家，「走吧！」扶阿坤坐上腳踏車後座，先載他到不遠處的小鎮菜市場，讓阿坤坐在市場門口西藥房騎樓下一塊用廢棄棧板改成的賣菜小攤位板凳，她再回家載菜來菜攤。

西藥房老闆是阿發的國中同學，免費借阿美賣菜。以前沒有腳踏車，阿坤危顫顫地走四十分鐘，中間休息兩次才能走到這裡。為了避免給阿美添麻煩，阿坤都在家，只有阿美獨自賣菜。現在夫妻倆窩在一起賣菜，阿坤可以和鄰居聊天說笑，生活多了幾分色彩。中午，夫妻倆就近在菜市場吃飯、吃麵打發中餐，阿美也省得菜攤、家裡兩頭奔忙。

午餐後，阿美踩腳踏車送阿坤回家。每隔一天的下午，阿美會搭車進城，去療養院探視癌末的兒子阿發。阿發的病情沒有起色，整日陷入昏沉，睜開眼睛也是眼神渙散，偶有意識清楚的時候會開口喊媽，令阿美感動流淚。她知道阿發這二十年來努力打拚都是想給他們兩個老的好日子過，無奈天不從人願，累壞身體被癌症纏上身，她哭到流乾眼淚也回天乏術，只能接受阿發來日無多的事實，把握與阿發相處的僅剩時間。

這年的春節前，阿美剛去療養院探視阿發回家，阿坤坐在門口等她，「阿發…阿發走了。剛才醫院打電話來通知。」

阿美腿一軟趴跪在阿坤身上叫嚷：「怎麼會這樣，剛剛他還叫我媽，對我笑，怎會……」

春節前，阿坤夫婦辦完兒子的喪禮，門楣掛黑紗，沒有心思參加這年的夜市攤販聯歡晚會抽獎。阿發走了之後，雖然減輕醫療費，卻多了一筆阿發生前向銀行借錢的二百萬元貸款，每月要還銀行八千元，生活依然捉襟見肘，阿美除了賣菜，下午又踩著腳踏車去拾荒，撿廢紙收塑膠瓶可樂罐賣給資源回收場換點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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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辣的陽光刺痛皮膚，儘管阿美戴斗笠裹頭巾穿長袖，依然擋不住七月陽光的熱力，她頂著陽光前往資源回收場，腳踏車後面堆疊紙箱紙板，外掛一個籃子裝滿汽水、可樂鐵罐，沉重的踏板令她每次踩踏都汗流浹背。突然間，車子踩不動，她再用力，車子前進一點點又後退。

「卡到什麼？」她回頭看，右後輪卡到一個黑色物體。她下車，從右後輪拉出黑色物體，原來是一個有拉鍊的黑色包包，上面布滿輪胎痕和灰塵，想必被很多車子輾過，她隨手將包包丟到路邊，上車繼續踩踏前進幾步又停車，下車撿起包包，打開拉鍊，有梳子和唇筆、鑰匙，還有一或兩疊鈔票，阿美驚訝地閉了閉眼再看，沒錯，是厚厚的好幾疊鈔票。

阿美將包包掛在腳踏車龍頭，汗流過臉頰。她踩了幾圈，停下，汗從下巴滴到柏油路隨即蒸發。她踩了幾圈，又停車。抬頭看晴藍的天空，回頭張望堆得比她的頭還高的紙板，低頭看看黑色皮包。她奮力踩踏，使勁往資源回收場前進，忽而煞車，調轉車頭，回到剛才撿到黑色包包的地方。

太陽似乎比剛才更毒辣，柏油路發燙，吹來的風都是熱氣，阿美不得不將三輪車移往附近民宅騎樓下，她坐在車上看著過往人車，注意是否有人在尋找失物。

她幾度想打開皮包，最後忍住。

等了一陣子，阿美口乾舌燥，她上車踩著踏板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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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小姐，我要……」阿美將黑色包包放在派出所值班台，「這是我撿到的，在國中圍牆附近的縱貫路馬路邊。」

「裡面是什麼？」值班女警被突然扔到桌上的髒皮包嚇了一跳。

「有很多東西，鑰匙、化妝品、零錢包……還有錢。」阿美取下斗笠，汗水沿著臉上的皺紋往下滑，「一疊一疊的，我不知多少錢。」

「阿姨！您先坐一下，我來看看裡面有什麼？」女警搬張椅子請她坐。

「我還要做事…這個給你處理就好。」阿美指指派出門口的三輪車，說著戴上斗笠往外走，被女警攔住。

「阿姨，不急啦！這裡面很多錢，我先清點有多少錢。」女警倒了一杯水給阿美，告訴她：「這些錢是你撿到的，如果沒有人來領，半年後你就可以領回去哦，所以你要留資料給我，我才能通知你。」阿美聽了，摘下斗笠，坐下喝水。

女警找一名男警員一起清點鈔票，兩人反覆數了好多次，阿美的汗水都被冷氣吸光，她感到好舒服有了睡意，她將椅子放在牆邊，背倚牆閉起眼睛打盹。

「哇！好多錢，阿姨，你撿到一百五十萬元。」女警叫醒雙眼矇矓的阿美說：「一百五十萬元，阿姨請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和地址、家裡電話。」

「丟掉錢的人一定很著急。」阿美說完姓名和住家地址又問：「找得到誰掉錢的嗎？」

「應該可以，包包裡面除了錢還有一家公司的銀行存摺和幾張名片。」男警員將包包裡的東西全部倒在桌上仔細搜尋：「名片上的公司和存摺上的一樣，我現在打電話問問看。」

「沒事的話，我就先去做事了。」阿美戴上斗笠，吃力地踩踏板，腳踏車左搖右晃地離開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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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中午，阿美賣完菜剛回家一會兒。

「阿美呀！住在這裡。」里長太太的大嗓門，人未到聲先到。阿美聞聲走到門口探頭，里長太太正領著一群人走過來，向大家介紹：「她就是阿美。」

一個年輕小姐趨前緊握阿美的手，未說話先流淚，哽咽著說：「阿姨，謝謝你……我昨天到銀行才發現錢丟了，回公司找不到，我心臟差點停止。」

「不但嚇昏了，還差點沒命呢！」一個男人接話，他用力握緊阿美的手：「她是我公司的會計，昨天去銀行存錢，到銀行才發現包包不見，以為包包放在公司忘了帶去，回來公司找不到包包就昏倒。」

「大家七手八腳急救她，還打電話叫救護車。」一位女士笑著說：「她一清醒就大叫錢不見了，這下換我差點心臟病發作，那是今天要給客戶的貨款。」

「咦！你是潘潘小姐？」阿美認出眼前這位美女是前年夜市攤販聯歡會主持人，也認出幫她改裝車子的夜市管委會主委就是公司老闆許金良，她高興地握著潘潘的手：「我抽到腳踏車，許老闆好心幫我改裝成三輪車。就是那輛三輪車壓到包包的。」

「原來如此！」許金良和潘潘一起包了十萬元紅包給阿美，還允諾送一輛電動輪椅給阿美的丈夫。

「這樣最好，五輪行動比較方便。」阿坤感動的頻頻致謝：「阿美騎三輪，我開兩輪，減輕阿美的負擔。感恩！」

「我們才要謝謝你們呢！」

雙方互道感謝，善在人間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