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黃議震
甲午戰爭的前一年,一八九三年二月十四日,許地山誕生於台南延平郡王祠旁的「窺園」。「窺園」是許地山的祖父許廷璋在宅中開館授徒,「建學舍數楹。舍後空地數畝,任草木自然滋長,名為『窺園』;取董子『下帷講誦,三年不窺園』底意思。」(註❶)
這個取典自漢代董仲舒專心治學,雖有園圃,三年不看園中景緻的「窺園」,亦為許地山之父許南英的成長之所;光緒四年(一八七八年)許南英在「窺園」裡開「聞樨學舍」設帳授學。
光緒十六年(一八九〇年)庚寅恩科,許南英金榜題名進士及第,與鼎甲的狀元吳魯、榜眼文廷式同年。不久,清廷籤分授許南英以兵部車駕清吏司主事職,十二月許南英請假回籍。
隔年,從北京回到台南的新科進士許南英,在台南官紳推舉下,任台南孔廟「聖廟樂局」董事長,專司孔廟春秋二祭,釋奠祭孔及田畑事宜,這個管理先師聖廟、傳習黌宮秀士禮樂的職銜,與其說是個職務,更是台南官紳對於甫獲功名的台南子弟許南英的最高旌獎。
同年,安平縣令陳子岳聘先生掌蓬壺書院山長,辭未就(註❷),不久許南英投身「幫助政府辦理墾土化番底事業。他每深入番社,山里底番、漢人多認識他。」(同註❶)對於科舉出身的新科進士以「墾土化番」為職志,作為溝通撫墾的原住民與招墾的漢人之間的橋梁,許南英的胸懷抱負是不可多得的。
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年)台灣巡撫唐景崧聘許南英入台灣通志局,協修《台灣通志》,不久甲午開戰,省府改台南採訪局為團練局,招募兵勇二營,許南英任統領,至隔年馬關割台傳來,許南英任籌防局統領,擔起抗日重任。
「當基隆告急時,先生率台南防兵北行;到阿里關,聽見台北已失,乃趕回台南。劉永福自己到安平港去布防,令先生守城……舊曆九月初二,安平炮台被占。大局已去,丘逢甲也棄職,民主國在實際上已經消滅。城中紳商都不以死守為然,力勸先生解甲……」(同註❶)
台南失陷後,日軍到處張貼許南英的圖像,遍索緝拿,舊曆九月初五許南英在台南鄉親冒險掩護下,從安平港乘竹筏換輪船,內渡離台。
此時四十一歲,正值壯年的許南英在時代的逆襲下,壯志未酬,有志難伸。在攜眷內渡途中,虛歲三歲的四子許地山,「在輪船上爬繩跌下,左臂脫臼,接骨不正,以致左臂長期活動不自如。」(註❸)許地山左臂之折的歷史印記,似乎也預告其日後在五四運動中的攘臂而起。
民國元年,許南英攜二子叔午、叔未,東渡回台省墓,「先生還鄉,眼見他最愛底梅花被移、舊居被夷為平地、『窺園』一部分讓與他人」(同註❶),一切景物全非,親友勸許南英遣一兩個兒子回台入日籍,以領回其在台南南庄原有的大片土地,而「叔未本有日籍,因為他是庶出,先生不願將這產業全交在他底手裡,但在大陸諸子又沒有一個願意回鄉入籍。先生於是放棄南庄山林,將所餘分給留台族人,自己仍然回到廈門。」(同註❶)
至民國四年,許地山與霧峰林朝棟之女林月森訂婚,林朝棟與許南英同為投身乙未抗戰,率軍抵抗日軍接收台灣,兩人最終都攜眷西渡徒留遺憾。在林朝棟去世十一年後,許林兩家結締婚約,或許可以多少慰藉許南英「南飛三匝尚無依」,客寓他鄉的寂寥。
隔年,林爾嘉推薦許南英至蘇門答臘的棉蘭城,為華僑市長張鴻南編輯生平事略,民國六年,許南英因痢疾,歿於棉蘭,埋骨異域。
民國二十二年六月,四十一歲的許地山將父親許南英的遺稿《窺園留草》於北京付梓,刊印五百部。這年許地山應中山大學之邀南下,途經台灣,攜父親《窺園留草》登岸,在「幾被日寇抄沒,經交涉後始放行。」(同註❸)之下,返回台南故里。
三歲離台的許地山,四十一歲再次返鄉,與當年四十一歲倉皇渡海離台尋根寄籍的許南英,父子二人巧合地在人生相同的節點上,往返於台灣海峽的兩岸,皆在幽思淒切中浮家處處,萬水千山。
縱然許地山對於家鄉的記憶,恐怕是模糊朦朧的,他仍如鮭魚迴游般註定返鄉,而返鄉後能憑弔的往日舊痕,大概只剩「窺園」旁的延平郡王祠,杳無蹤跡的「窺園」,只留存在父親《窺園留草》裡未化成劫灰的字裡行間。
註解:
❶出自許南英所撰《窺園留草》,附錄「窺園先生自定年譜窺園先生自傳」,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台灣銀行發行,民國四十七年十月。
❷有不少論許南英生平中有「任蓬壺書院山長」文,本文以「許南英先生自訂年譜」為據,出自《國史館現藏民國人物傳記史料彙編第三十二輯》之「許南英先生自訂年譜」,國史館,民國九十七年,第三百九十六頁。
❸出自《許地山作品選》之「許地山年表」,三聯書店(香港),二〇〇七年一月,第二〇九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