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東權

明儒田汝成撰《西湖遊覽誌》中云：「元祐中，蘇子瞻守杭時，毛澤民為法曹掾，公以眾人遇之。而澤民與妓瓊芳者善。及秩滿辭去，作〈惜分飛〉詞以贈妓。子瞻一日宴客，聞妓歌此詞，問誰所作？妓以澤民對。子瞻語坐客曰：『郡僚有詞人而不及知，某之罪也！』翌日折簡追回澤民，款洽數月，澤民因此得名。」

蘇東坡愛才，聽了僚屬的詞，大為欣賞，自責未曾察覺部下才能，立即下令把離退的毛澤民追回來，飲酒吟詩，盤桓數月，以示嘉勉，真是好長官。

毛澤民，就是毛滂的字，浙江人，著有《東堂詞》一卷，收入《全宋詞》中二百零二首（有一首不全），《花庵詞選》入選五首，他的詞，翠挹穠麗，描叙真切，尤其工於寫景舒懷，少涉豔情蜜意，宋周煇撰《清波雜誌》云：「毛詞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何酷似乎少游也。」紀曉嵐在《四庫全書提要》說：「滂詞情韻特勝，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謂『滂詞雖工，終無及蘇軾所賞一首者。』非篤論也」，最後一句說得中肯。

蘇東坡欣賞毛滂的〈惜分飛〉，原詞是：「淚溼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峯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斷雨殘雲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毛滂的長處，是將情緒融入意境之中，用客觀萬象襯托內心思潮，無論是叙情、詠物、娛樂、山水、酬答，幾乎都用同樣的筆端，流瀉他的感觸，發泄他的意緒。

也許是受蘇東坡的啟發和鼓勵，他的詞中不時以明月瓜代種切，在他的兩百零二首詞裡，除掉三十幾首壽詞之外，有八十五首詞句中都嵌有嬋娟月，令人懷疑他似乎大半都是在月下吟詩填詞，否則，何以有那麼多月亮臨空？

月亮成為他詞中的重要素材，配合各種情景，烘焙他的意緒，舉例句來看：「檐前明月燈花墮」、「楊柳岸曉月亭亭」、「含章檐下眉如月」、「賸荒瑤花襯月明」、「攬月吟風不用人」、「贈君明月滿前溪」、「月光波影寒相向」、「溪月嶺雲紅蓼岸」、「月明不待十分圓」……寫月寫得令人無法盡舉，只好打住。

毛滂高明之處，即使詞中不用月字，卻仍然有月的存在。他有一首〈踏莎行〉寫中秋玩月，但是整首詞沒有一個「月」字：「碧樹陰圓，綠階露滿。金波瀲 堆瑤琖。行雲會事不飛來，長空一片瑠璃淺。玉燕釵寒，藕絲袖冷。只應未倚闌干徧。隨人全不似嬋娟，桂花影裡年年見。」詞中差不多每句都在說月亮，就是不直接指名道姓，文學境界，詩詞情悰，其奧妙就在烘雲托月，指桑說槐，令人廻腸九轉，閉目三思。

細品毛滂之詞，發覺他猶如擅長製造鏡頭氣氛的現代電影導演，往往要用乾冰或噴霧來塑造畫面迷濛的氛圍，因為他在詞句中常常用「煙」美化境界，很多事物景觀，都要加上一個「煙」字，使人覺得他所呈現的情景，有一種朦朧之美，使句子也格外顯得縹渺幽雅，例如：「曲堤疏柳短長煙」、「水北煙寒雪似梅」、「煙柳風蒲冉冉斜」、「疏疏煙柳瘦於人」、「枝頭煙雪和春凍」、「露重煙寒花未徧」、「淡煙疏雨東籬曉」……虧他製造出那麼多煙霧，使景色空茫幻覺，虛無縹渺。

唯一可議的是，他為了仕途，給奸相蔡京呈了好幾首阿諛的壽詞，宛如劉克莊，晚節不保，有損文人風骨。